第13章 残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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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线战壕掩蔽部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黏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万全因失血和伤口感染发起了高烧，躺在简陋的担架上，时而昏睡，时而因为伤痛发出压抑的呻吟。卫生兵给他用了最后一点珍贵的消炎药粉，但效果如何，无人知晓。 我靠坐在他对面的土墙边，怀里紧紧抱着那冰冷沉默的二胡，目光空洞地望着掩蔽部入口处那块摇曳的、用以遮蔽光线的破帆布。耳朵里，那场夜间追逐战的“残响”依旧在颅内反复播放——二蛋最后那阵疯狂的机枪扫射，那声震耳欲聋的手榴弹爆炸，以及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种声音，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本就紧绷脆弱的神经。 李老蔫坐在一旁，默默地擦拭着他那杆老套筒，动作缓慢而机械。他脸上的那道新伤已经结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他没有看我们，也没有说话，但那紧抿的嘴角和低垂的眼睑，透露出同样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作为临时负责人，一次出击损失两人，一人重伤，收获寥寥，这无疑是一次失败的战斗。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但被厚厚的硝烟和阴云遮蔽，显得昏沉而压抑。远处的炮声依旧零星作响，提醒着人们战斗并未停歇，只是暂时进入了另一种消耗模式。 “水……”万全在昏沉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立刻拿起旁边一个破口搪瓷缸，里面还有小半缸浑浊的凉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一点点喂给他。 喝了几口水，万全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有些涣散，但看到我之后，慢慢聚焦。 “大山……”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二蛋……有消息吗” 我的心猛地一抽，摇了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万全的眼神黯淡下去，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我们……带回了情报。鬼子加强了侧翼巡逻，配备了狙击手……这些，很重要。”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试图为这次惨痛的付出寻找一个可以立足的理由。 “重要”旁边一个脸上带着稚气、名叫小山子的新兵忍不住带着哭腔反驳，“重要到用二蛋哥的命去换吗我们出去七个人，就回来这么几个……这点破烂……”他指着角落里那个干瘪的麻袋，声音哽咽。 “那你说怎么办！”李老蔫猛地抬起头，眼神凶狠地瞪着小山子，声音压抑着怒火，“等着鬼子摸上来，把咱们一个个点名还是等着弹药打光，用刺刀跟人家的机枪拼！不去搞弹药，不去摸情况，就是等死！” 小山子被李老蔫的气势吓住，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只是肩膀微微抽动。 掩蔽部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绝望、质疑、悲痛、愤怒……种种情绪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碰撞，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抱着二胡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是啊，怎么办仗打到这个份上，似乎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个选择都通往死亡。我们像是一群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得越厉害，缠绕得越紧。 “不能……这么耗下去。”万全再次开口，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得变。” “变怎么变”李老蔫看向他，眉头紧锁。 万全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赶紧扶住他。他靠在我身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高烧烧掉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杂念。 “鬼子……想吃掉我们，但又怕代价太大。所以他们用炮火消耗，用小股部队袭扰，想困死我们。”万全喘息着，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他们料定我们不敢主动出击，料定我们只能被动防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老蔫和小山子，最后落在我脸上：“我们……偏不。” “不防守难道冲出去送死”小山子忍不住又抬起头。 “不是送死。”万全摇了摇头，“是改变节奏。他们袭扰，我们就反袭扰。他们以为我们晚上不敢动，我们偏要动。但不是像昨晚那样……漫无目的地搜索。”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用手指在铺着薄薄一层尘土的地面上划拉着。 “我们可以……小组行动，目标明确。不搜集弹药，那太被动。我们骚扰，破坏。”他的手指划出几条线，“摸到他们前沿，打冷枪，扔几个手榴弹就跑。用缴获的烟雾弹制造混乱。专门找他们的薄弱环节，比如落单的哨兵，运输的小队……”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让他们睡不着觉，让他们搞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不敢轻易调动兵力。让他们也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 李老蔫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怀疑，渐渐变成了思索。他是老兵，深知被动挨打的痛苦。万全提出的，是一种极其冒险，但或许能打破目前僵局的“积极防御”，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以攻代守”。 “这……太危险了。”李老蔫沉吟道，“需要极其熟悉地形，需要胆大心细，还需要……运气。” “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危险，是希望。”万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疲惫，但话语却像锥子一样扎人，“等着，是慢性死亡。搏一把，也许……能杀出一条血路。至少，能让兄弟们觉得，我们不是在等死，而是在战斗！” 他的话，像是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我心中激起了涟漪。是啊，被动地承受恐惧和死亡，与主动出击、哪怕风险巨大，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后者，至少能让人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在掌控着一点点自己的命运。 我想起了二蛋，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红着眼睛，第一个赞成。他就是那种宁愿轰轰烈烈战死，也不愿憋憋屈屈等死的人。 “我……同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但却坚定。 李老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眼神炽热的万全，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娘的……那就干！等万全伤好点，咱们仔细合计合计！挑几个机灵胆大的……” 就在这时，掩蔽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新任的传令兵再次猫腰钻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 “李老蔫！副连长命令，所有还能行动的，立刻到三号区域集合！有……有情况！” 我们心中一凛，互相对视一眼。又有什么变故 挣扎着起身，我最后看了一眼依旧虚弱但眼神执着的万全，和李老蔫、小山子一起，快步走出了掩蔽部。 外面昏沉的光线有些刺眼。阵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十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士兵，副连长站在一个稍高的土台上，他的脖子上缠着绷带，脸色蜡黄，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有凝重，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希望 “弟兄们！”副连长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努力提高了音量，“刚接到营部通报！友军部队在侧翼发起了反突击，取得了一定进展，吸引了部分日军兵力！我们的压力，可能会暂时减轻一些！” 人群中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死灰般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点的光亮。但这光亮转瞬即逝，更多的是怀疑和麻木。友军的进展，能改变我们这里弹尽粮绝、伤亡惨重的现状吗 副连长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团部决定，向我们阵地补充一批弹药和药品！运输队已经在路上了，预计傍晚能到！” 这个消息，像是一剂强心针，让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弹药！药品！这意味着我们能继续战斗，万全的伤有救了！ 然而，副连长接下来的话，却又给这刚刚升起的希望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鬼子肯定也察觉到了我们的动向！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拦截运输队，或者趁我们补充物资、心神松懈的时候，发动更猛烈的进攻！” 他目光扫过我们每一张写满疲惫和渴望的脸：“所以，在补给到达之前，在我们得到喘息之前，我们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守住这最后一段时间！绝不能功亏一篑！” 希望与危机并存。短暂的喘息，或许预示着下一场更猛烈风暴的来临。 我抬头望向依旧阴沉沉的天空，远处的炮声似乎又密集了一些。二蛋生死未卜的残响还在耳边，万全打破僵局的提议在心中盘旋，而即将到来的补给和随之而来的危机，又给未来增添了新的变数。 这战争的残响，从未停止，它混合着绝望与希望，死亡与生机，在这片焦土之上，交织成一曲无比复杂、无比残酷的乐章。而我们，这些乐章中微不足道的音符，只能随着旋律，继续在这血与火的五线谱上，挣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