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磐石与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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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口初试锋芒的捷报，像一阵带着硝烟味的春风，吹遍了石匠铺的每个角落。当我们在第二天傍晚，带着一身疲惫和山林的气息安全返回时，村口等待的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孩子们围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对英雄般的崇拜；村民们递上温热的水和洗干净的野果，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魏书记用力握着老耿和我们每个人的手，连声道：“辛苦了！干得漂亮！”张铁锤虽然依旧板着脸，但那道伤疤似乎都舒展了些，看向我和刘老嘎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认可。 二蛋挤在人群最前面，拄着棍子，看到我完好无损地回来，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明亮得驱散了我满身的疲惫。何秀芹站在他身后，也浅浅地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然而，短暂的欢庆之后，是更加清醒的认识和紧迫的准备。谁都明白，鬼子吃了这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黑石口的钉子会继续钉下去，而且会更加疯狂，报复性的扫荡随时可能降临。 石匠铺，这块看似平静的磐石，必须做好迎接更大风浪的准备。 老耿和魏书记立刻召开了总结和部署会议。会上，老耿肯定了我们小队的行动，但也指出了不足：“袭扰有效，但还不够。鬼子会加强警戒，会增加巡逻队，甚至会派小股部队进山清剿。我们下次再去，难度会大增。” “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他们把据点修起来吧”刘老嘎有些着急。 “当然不能。”魏书记推了推眼镜，语气沉稳，“袭扰要继续，但方式要变。不能只靠你们一支小队，要把民兵和群众都动员起来。我们要让鬼子知道，这整片山，都是我们的战场，到处都是我们的眼睛和枪口！” 新的策略定了下来：化整为零，全民皆兵。 我的教官角色被赋予了更重的分量。打谷场的训练不再仅仅是基础的射击和体能，老耿、老马，甚至张铁锤和他手下有经验的老兵，都轮流上场，教授各种实用技能——如何利用地形地物隐蔽接敌，如何设置简单的陷阱和诡雷，如何利用声音、火光传递信号，甚至是如何识别和利用山里的草药治疗常见伤病。 训练对象也不再局限于民兵队的几十号人。魏书记和组织委员老刘，将全村能动员起来的青壮年，甚至一些半大的小子，都组织起来，分批参加训练。不求他们成为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但至少要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敌人来时及时报警、疏散，如何利用熟悉的地形与敌人周旋。 我被要求将狙击手的部分观察和潜伏技巧，简化成民兵和村民能理解和掌握的“看家”本领。我教他们如何选择视野开阔又隐蔽的了望点，如何分辨山林里正常的声响和异常的动静，如何记住附近山头的特征和容易迷路的地方。 起初，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们对此并不完全理解，觉得打鬼子是队伍上的事，他们种好地、交好公粮就行了。但当我将黑石口那个被鞭打的民夫，以及可能降临到石匠铺头上的扫荡风险，用最直白的话讲出来时，他们沉默了，眼神里渐渐燃起了一种保卫家园的决绝。 “咱这山旮旯，没啥值钱的，就这条命，和这几分薄田。”一个叫石根叔的老猎户，摩挲着他那杆油光锃亮的鸟铳，哑着嗓子说，“鬼子不让咱安生，咱就跟他耗！这山里的路，咱比他们熟！” 石根叔的话代表了大多数村民的心声。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爱和守护的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这种朴素而坚韧的力量，开始被有效地组织起来。 石匠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兵营。白天，村民们依旧劳作，开荒种地，修补房屋；但暗地里，哨位增加了，覆盖了所有进村的要道；物资开始向更隐蔽的后山岩洞转移；民兵和受过训练的村民，轮流执勤、巡逻，熟悉着每一处可以打冷枪、设埋伏的地形。 二蛋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已经能丢掉棍子慢慢行走。他不甘心只在祠堂养着，也缠着我要参加训练。何秀芹检查后，同意他可以进行一些恢复性的活动，但严禁剧烈运动。于是，二蛋就成了我的“副官”，帮我整理训练器材，给新来的村民讲解最基本的隐蔽要领，甚至凭借着他受伤前不错的枪法底子，帮着指导几个悟性差的民兵练习瞄准。 他看着那些笨手笨脚但认真无比的乡亲，常常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次休息时，他低声对我说：“哥，我以前觉得，打仗就是队伍跟队伍硬碰硬。现在才知道，这满山的老百姓，才是真正的汪洋大海。鬼子陷进来，就别想轻易脱身。” 他的话让我有些惊讶，也让我欣慰。战争的残酷和根据地的氛围，正在迅速地催熟着这个曾经的毛头小子。 张铁锤和他手下的人，也在这股全民备战的热潮中，找到了新的位置和归属感。他们不再是被收容的“客军”，而是变成了保卫这个临时家园的一份子。张铁锤凭借其军官的统筹能力，协助魏书记规划防御工事和疏散路线；他手下的兵，则分散到各个民兵小组中，充当战术核心。起初还有些国民党老兵的习惯和做派，但在与民兵和八路军战士的日常磨合中，那些隔阂与差异，如同棱角分明的石头，被这汪洋大海般的力量慢慢磨平、融合。 与此同时，对黑石口的袭扰并未停止，但形式更加多样。我们不再局限于远程狙杀，而是采取了更灵活的手段。有时是半夜摸到据点外围，用冷枪打灭探照灯，或者用自制的“爆竹雷”（在铁桶里放鞭炮）制造爆炸声响，搅得敌人一夜数惊；有时是埋伏在鬼子取水或运输物资的必经之路上，打几枪就跑，迟滞他们的行动；有时甚至只是派出几个机灵的少年，假装砍柴或放羊，靠近观察，记下敌人换岗和物资运输的规律。 鬼子果然加强了戒备，巡逻队增加了，还在据点周围设置了铁丝网和鹿砦。但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支固定的军队，而是无处不在的袭扰和整个山林的敌意。他们像是一头闯入荆棘丛的蛮牛，力气再大，也被扎得遍体鳞伤，进度缓慢，士气低落。 我们与黑石口的鬼子，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僵持。他们像一块想要扎根的顽石，而我们，则像是环绕着、冲刷着这块巨石的流水，看似柔弱，却无孔不入，昼夜不息，一点点地侵蚀、瓦解着它的根基。 石匠铺这片小小的根据地，就在这种紧张的备战与持续的袭扰中，如同溪流中的磐石，在流水的冲刷下，反而变得更加坚实、稳固。每个人都清楚，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但此刻，一种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力量，正在这山坳里凝聚、升腾。我们不仅是幸存者，更是守护者，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守护着心中那份对胜利的渺茫却坚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