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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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负着张铁锤冰冷而沉重的遗体，我们四人踏上了返回石匠铺的归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不仅是体力的极度透支，更是心灵上难以承受的重负。来时五人的猎杀小队，归时却只剩四人，还抬着指挥官的遗体，这份惨烈与沉痛，几乎要将我们压垮。 夜色如墨，山林仿佛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石根叔在前引路，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愈发佝偻苍老。赵虎和我用临时砍伐的树枝和藤蔓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抬着张铁锤，王栓柱则负责断后警戒，他端着枪，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担架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混合着山林夜晚固有的各种窸窣声，构成一曲悲怆而压抑的行进曲。 张铁锤的牺牲，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冻结了我们刚刚因成功猎杀而燃起的些许热血。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位指挥官，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兵，更因为他是石匠铺在失去主力依靠后，最重要的那根“铁脊梁”。他的狠辣，他的果决，他那套或许不近人情却极其有效的生存法则，是支撑着这片残破家园在风雨飘摇中不至于立刻倾覆的关键力量。 而现在，这根脊梁，断了。 赵虎的肩膀还在渗血，但他固执地不肯让别人替换，仿佛用肉体上的疼痛来分担内心的巨痛。他的牙关始终紧咬，偶尔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 我的脑海中，不断回闪着张铁锤推开我时那声怒吼，回闪着他中枪倒地时那不甘的眼神，回闪着他临终前望向天空那一片死寂的灰白。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把钝刀在心脏上来回切割。不仅仅是为他的牺牲，更是为石匠铺未知的未来感到一种深切的恐惧和茫然。 石根叔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地面，又抬头望了望星斗稀疏的夜空。 “方向没错，”他沙哑地开口，打破了死寂，“再翻过前面两道山梁，就能看到咱们的哨位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凉。这位老猎人，见证了太多生死，但每一次同伴的离去，依旧会在他布满皱纹的心上刻下新的伤痕。 我们默默点头，继续前行。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抬着担架的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但没有人提出休息，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同样在苦难中挣扎的“家”，将这份沉重的消息带回去，也让张铁锤……魂归故里。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我们终于看到了石匠铺外围熟悉的、被烧焦的山梁轮廓。也几乎在同时，前方树林中传来了警惕的喝问： “站住！什么人” 是民兵的哨兵！ “是我们……黄大山，赵虎……回来了……”我用尽力气喊道，声音嘶哑干涩。 树林中一阵骚动，几个持枪的民兵身影闪了出来。当他们看到我们四人狼狈不堪、抬着担架，尤其是看到担架上那覆盖着破布、形状明显是人的躯体时，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变了。 “张连长！是张连长吗”一个民兵颤声问道，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赵虎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石根叔沉重地点了点头。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回了窝棚区。 当我们抬着张铁锤的遗体，踉跄着走出树林，踏上那片熟悉的焦土时，眼前的一幕让我们的脚步更加沉重。 魏书记、何秀芹，以及几乎所有能动弹的群众和民兵，都静静地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只有一片死寂的肃穆和无数道凝聚在我们身上、充满了期盼与恐惧的目光。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我们抬着的担架上，落在那一动不动、被破布覆盖的轮廓上时，仿佛有无形的重锤击中了每一个人。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魏书记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他的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他颤抖着手，想要掀开那破布，却又仿佛没有勇气。 何秀芹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看着担架，又看向浑身是血、失魂落魄的赵虎，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二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跑到担架旁，看着那覆盖的破布，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缓缓地，艰难地，将担架的一端放下。赵虎也松开了手，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魏书记终于鼓起勇气，缓缓掀开了那块沾染着泥污和暗红血迹的破布。 张铁锤那张熟悉而刚毅、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脸庞，暴露在黎明的微光下。他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这片他为之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焦土家园，仿佛还有无尽的牵挂与不甘。 “老张……兄弟……”魏书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民兵扶住。他摘掉眼镜，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睛，却止不住那奔涌而出的泪水。 人群中，终于响起了第一声压抑不住的啜泣，如同引信般，瞬间点燃了弥漫的悲痛。妇女们搂着孩子低声哭泣，男人们红着眼圈，死死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何秀芹扑到担架旁，不顾一切地检查着张铁锤的伤口，尽管明知已是徒劳。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专业的冷静在巨大的悲伤面前土崩瓦解。 二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我的腿边，紧紧抱着我，小小的身体因痛哭而剧烈抽搐。 我站在那里，承受着二蛋的依靠，也承受着所有人投来的、混杂着悲痛、询问和茫然的目光。猎杀成功的消息，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们带回了胜利，却也带回了毁灭性的损失。 石根叔老泪纵横，喃喃道：“……任务……完成了……鬼子的‘画匠’……让我们给……端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人群的哭泣声稍微低了一些，无数双泪眼看向我们，那里面除了悲伤，又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是了，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任务完成了。鬼子的精确打击计划被延缓了。 但这用“铁锤”生命换来的时间，又该如何把握失去了最强悍的守护者，石匠铺这艘破船，还能在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坚持下去吗 魏书记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虽然红肿，却努力重新凝聚起力量。他看着张铁锤的遗体，又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悲戚而惶恐的脸，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地响起： “同志们！乡亲们！张铁锤同志……牺牲了！他是为了摧毁鬼子的阴谋，为了保护咱们石匠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是咱们石匠铺的英雄！是咱们永远不能忘记的恩人！” 他顿了顿，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巨大的悲痛压下去：“他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到了！现在，轮到我们了！轮到我们接过他的担子，守住这片他用命换来的土地！咱们不能让他白死！不能！” 他的话语，像在冰冷的灰烬中投入了新的火种。人们抬起泪眼，看着魏书记，看着我们这几个伤痕累累归来的人，看着担架上那具再也不能发号施令的躯体。 一种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的东西，在弥漫的悲伤中，悄然滋生。 是的，铁锤陨落了。但活着的人，必须负重前行。 为了牺牲的战友，为了脚下的土地，为了那渺茫却从未熄灭的、活下去并且赢下去的渴望。 黎明的光线，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照亮了这片饱含泪水与鲜血的焦土，也照亮了每一张在悲痛中逐渐抬起、重新变得坚毅的脸庞。 负重，前行。这是唯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