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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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沟袭击的余波，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扩散，便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悄然覆盖。凛冬，终于以其最残酷的姿态，降临太行山。 起初是细碎的雪沫，随着呼啸的北风，打在脸上生疼。不过一夜之间，天地便换了颜色。放眼望去，层峦叠嶂的群山披上了厚重的银装，焦黑的石匠铺废墟被洁白覆盖，暂时掩去了满目疮痍，却也将一种更加刺骨的寒冷，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大雪封山。 这对石匠铺而言，是机遇，也是更严峻的考验。 机遇在于，鬼子的任何大规模军事行动都将变得极其困难。厚厚的积雪会迟滞军队的行进，掩盖足迹，也让依靠地图和观测的炮击精度大打折扣。黑石口的敌人，如同被冻住了爪牙的野兽，短期内难以发动致命的攻击。 但考验，同样源于此。 最大的威胁，依旧是粮食。秘密田里那点刚刚冒头、指望能熬过寒冬的菜苗，被无情的积雪彻底掩埋，生死未卜。之前依靠狩猎、采集和抢夺获取食物的渠道，几乎被完全切断。山林里的动物踪迹难寻，外出活动变得异常危险和耗费体力。野狼沟抢来的那点粮食，在严寒和封山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窝棚区里，人们蜷缩在四处漏风的“家”中，将能找到的所有破布、茅草甚至鬼子的破帐篷布都裹在身上，依旧难以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篝火成了最宝贵的资源，但燃料的获取也变得更加困难，需要冒着严寒和雪崩的风险，去更远的林中砍伐湿重的木柴。 何秀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严寒使得伤员的病情雪上加霜，冻伤、感冒开始出现，而药品，早已消耗殆尽。她只能带着妇女们，用积雪煮开消毒，用最干净的布条处理伤口，更多的时候，是依靠伤员自身的意志力在硬扛。那点珍贵的磺胺粉，被她像守护眼珠一样藏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民兵队的训练不得不大幅缩减。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活动，体力消耗是平日的数倍。我将训练重点转向了窝棚内的武器保养、战术推演以及耐寒训练。要求每个人必须熟练掌握在雪地中隐蔽、伪装和行进的基本技巧。同时，岗哨的警戒变得更加重要，也更加艰苦。哨兵们需要轮流在村口制高点那处半塌的窝棚里值守，裹着能找到的一切御寒之物，用冻得通红的手紧握着冰冷的步枪，警惕地注视着白茫茫的山野，生怕敌人会利用大雪的掩护悄然摸上来。 二蛋似乎比大人更能适应这种严寒。他和其他几个半大孩子，成了窝棚区里不可或缺的“机动力量”。他们负责清理窝棚顶上的积雪，防止被压塌；他们帮着何秀芹照看伤员，递送热水；他们甚至跟着石根叔，学习如何在雪地里设置捕捉小型鸟兽的简易陷阱，尽管收获寥寥。 我站在窝棚口，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风雪的呼啸声。肩上的担子，在这片洁白寂静的死亡威胁下，显得愈发沉重。我知道，我们正在经历一场与天气、与饥饿、与伤病的无声战争。这场战争，没有枪炮声，却同样残酷，同样关乎生死。 “大山，”魏书记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裹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那是之前从鬼子尸体上扒下来的，脸上带着冻出的青紫色，“这场雪，对咱们是难关，对鬼子也一样。关键是，谁能熬过去。” 我点了点头，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眼前凝结成霜：“粮食撑不了几天了。必须想办法。” “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个。”魏书记搓着冻僵的手，“雪这么大，黑石口的鬼子肯定也缺补给，他们的运输队说不定还会冒险出动。这是个机会，但风险也更大。” 我明白他的意思。雪地行动，踪迹难以掩盖，一旦被咬住，后果不堪设想。 “让石根叔和陈小辫再出去一趟，”我沉吟道，“重点侦察黑石口通往县城的山路。看看鬼子有没有运输队活动的迹象。如果有，咱们……再干他一票！”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对风险的恐惧。坐等，只有冻死饿死一条路。 石根叔和陈小辫带着两名最耐寒、最熟悉雪地行动的民兵出发了。他们穿着用树枝和破布自制的简易雪鞋，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窝棚里的存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配给再次缩减，那点稀薄的粥水，几乎无法提供任何热量。人们靠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沉默地保存着体力。伤员的呻吟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微弱，生命的气息仿佛也在随着温度的降低而一点点流逝。 何秀芹几乎不眠不休，她将窝棚里最厚实的“被子”——几块拼接起来的鬼子军毯——盖在了伤势最重的几个伤员身上，自己则和衣靠在冰冷的土墙边打盹。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神却依旧像雪地里的寒星，坚定而清澈。 第三天傍晚，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被绝望和寒冷吞噬的时候，石根叔他们回来了。四人如同雪人一般，眉毛胡须上都结满了冰霜，几乎冻僵。但陈小辫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有……有动静！”他牙齿打着颤，激动地汇报，“黑石口……派……派出一支运输队！人不多，七八个鬼子，押着五辆骡车，装的好像是粮食和……和被服！走的……是老鹰嘴旁边那条……更绕远但平缓点的‘风雪垭’！” 风雪垭！那条路确实比老鹰嘴好走一些，但同样崎岖，而且因为绕远，平时很少走。 “看清了确定是粮食和被服”魏书记急切地问。 “看……看清了！麻袋鼓鼓的，还有……捆好的军毯和大衣！”石根叔哈着白气，用力点头，“他们走得很慢，雪太深了！估计……明天中午才能到垭口最险的那段‘鬼见愁’！” 机会！一个在绝境中突然出现的、冒着极大风险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打，还是不打 打，我们有可能获得救命的粮食和御寒的被服，极大地提升活下去的希望。但雪地作战，踪迹难藏，一旦失手，或者被敌人援军追上，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我们可能全军覆没。 不打，我们或许能靠着极度节俭再撑几天，但希望渺茫，每过去一天，都意味着更多的人可能冻死、饿死。 窝棚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外面风雪的呜咽。 我看着魏书记，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信任，也将最终的决定权交给了我。我看着赵虎，他虽受伤，但眼神里的战意并未被严寒冻结。我看着石根叔、王栓柱，看着周围每一个民兵骨干那混合着渴望与决绝的眼神。 我想起了张铁锤临死前的不甘，想起了老耿的沉稳教诲，想起了石匠铺这片需要活下去的土地。 寒冷和饥饿，正在一点点杀死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驱散了部分寒意。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部都像是要被冻住，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打！” “目标，风雪垭，‘鬼见愁’路段！行动时间，明天他们通过时！” “石根叔，立刻带人，连夜出发，提前赶到伏击点，清理掉我们可能留下的足迹，设置好撤退路线！要快！要隐蔽！” “赵虎，王栓柱，挑选还能战斗的，组成突击队！检查武器，准备好雪地伪装！” “魏书记，何卫生员，组织好接应和搬运的人手，准备好急救！” 命令一道道下达，窝棚里瞬间活了过来。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严寒和恐惧，人们开始默默地准备，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我知道，这是一场赌博。将石匠铺残存的、最后的精锐力量，押在了这场风雪中的伏击上。 胜，则获得喘息之机。 败，则万劫不复。 雪，依旧无声地落下，覆盖着山川，也覆盖着即将再次被鲜血染红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