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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黎明，天色尚未完全苏醒，熹微的晨光如同一位谨慎的画师，用极淡的金粉，小心翼翼地描摹着考棚那高耸、森严的木檐轮廓，却难以完全驱散其带来的沉重压抑感。一排排蜂巢般的号舍在渐亮的天光中沉默地排列，如同等待着检阅的士兵，也如同禁锢思想的囚笼。 “地字柒号”号舍内，宋诚毅已然正襟危坐。狭小的空间仅能容他转身，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头、灰尘以及昨日残留的墨汁混合的沉闷气味。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砚台冰凉光滑的边缘，这个小动作是他平复内心微澜的方式——今日之战，关乎存亡。《圣谕广训》默写，堪称“死亡关卡”，错、漏、甚至笔画不清都可能被视为“不敬”，导致前功尽弃，当场黜落；而后面的经义策论，则需展现真知灼见，考察对经典的理解深度和解决实际政务的潜力，半分都容不得敷衍取巧。 “铛——！” 辰时那催命般的梆子声准时响起。差役率先送来的便是默写专用的素白笺纸，那笺纸的右上角，一方朱红的“敬录”印章格外醒目，仿佛一只严厉的眼睛，时刻提醒着考生需怀敬畏之心。 宋诚毅深吸一口带着墨香与晨露湿气的空气，提笔，蘸墨，笔锋在砚边轻轻理顺，落笔时几乎屏住了呼吸。开篇“朕惟天生烝民，必有以养之”，他一字一顿，写得极慢极稳。周老夫子的教诲言犹在耳：《圣谕广训》乃朝廷教化之根本，一字一句皆关乎圣意，书写务必端庄敬谨。譬如“烝民”的“烝”字，底下的四点水必须清晰分明，绝不能偷工减料写成三点；“养之”的“养”字，那一长撇务必舒展到位，否则便有“不敬”之嫌。 默写至“孝悌力田，风化之本”时，他脑中忽然闪过昨日清晨李婶悄悄塞给他胡饼时那殷切担忧的眼神，指尖不由微微一颤，笔锋稍滞。他立刻凝神，稳住手腕，将“悌”字右半边的“弟”写得格外端方周正，仿佛要将那份来自长辈的关怀与期盼也融入这一笔一画之中。 誊写到“务令家喻户晓，咸知向善”一句时，手腕已因长时间的紧绷和专注而酸涩发僵。他不得不停笔，轻轻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手指，低头仔细检视前面已完成的四页默写——无一字错漏，无一笔歪斜，墨色均匀浓黑如漆，他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几分。略作喘息，他再次提起那支仿佛重若千钧的笔，继续往下书写，直至将最后“训饬士子”篇中的“黜浮华，崇实学”六字稳稳落下，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将默写卷从头至尾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极其郑重地将其轻轻折好，由差役收走。 默写卷刚被收走，还不及放松片刻，策论的考卷便紧接着送到了眼前。题目是：“问县学教化如何普及乡野”。 一见到此题，宋诚毅眼前顿时一亮——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穿越到这个时代后，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城乡差异和教育壁垒，让他对这一问题自然有着超越当下时代的深刻认识和思考。 他按下心中略微的激动，略作思量，决定还是以稳妥为主，不敢过于激进地加入太多后世思想。他先在草稿纸上列出三条切实可行的对策： 其一，在各大村落设立“简易蒙馆”，不必追求规模，可挑选村中识文断字的老农或退隐乡间的老童生担任教员，由县衙每月补贴五斗米，如此既可解决师资短缺的难题，又能让教化真正下沉到基层。 其二，编印“通俗教化图本”，将《千字文》、《弟子规》中的核心句子配以生动易懂的插画。例如“亲师友，习礼仪”旁，便画上孩童向师长恭敬行礼的图画，让即便不识字的农户家长，也能通过看图，粗略地教导子女明辨是非。 其三，利用农闲时间开办“冬学”。召集乡民，由县学的生员轮流前去讲解《圣谕广训》中“劝善惩恶”的浅显道理，同时还可结合实际，教授一些简单的算术、记账方法，让教化变得实用，乡民也更易接受。 正式撰写策论时，宋诚毅刻意避开那些空洞无物的道德说教，开篇便从实际出发：“北乡七里村，学生亲见稚子十余，皆未识一字，惟逐犬戏蝶于田埂间。”先摆出亲眼所见的真实情况，再引用《礼记学记》中“化民成俗，其必由学”的经义，论证教化不应只局限于县城的官学，更需将根系深扎于广袤的乡野泥土之中。 写到“简易蒙馆”的具体实施时，他甚至还算了一笔细账：“一村设一馆，只需闲屋一间，每月耗米五斗。若全县三十村落皆设，月耗米不过一百五十斗，尚不及县衙常平仓存粮之半，实为可行之策。”力求让对策显得真实可信。 待写到“教化如春雨，需润物无声，方得实效”作为结尾时，窗外的日头已然西斜。他又将全文细细审读一遍，将一处“教子女”的表述改为更为庄重书面化的“训子女”，这才凝神静气，将最终定稿一字一句地誊抄到正卷之上。 当他终于再次踏出那扇森严的考棚大门时，傍晚的风带着远处田野即将成熟的麦穗清香，温柔地掠过他疲惫的衣襟和面颊，仿佛一种无声的抚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还剩下小半块李婶给的、已经有些干硬的胡饼，心中细细回味着昨日首场的稳定发挥和今日这第二场的扎实、有物应对，脚步不由得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两场最关键、最艰难的硬仗已然过去，并且似乎打得不错。剩下的场次，只需守着这份仔细、沉稳与自信，便大有可为。 目光越过逐渐散去的人群，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赵天擎高大的身躯和赵凌玥清丽的身影，仍坚持在原地等候，正焦急地在出来的考生中搜寻着他。他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带着一身疲惫，却也满怀暖意，向着那份踏实而温暖的期盼快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