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药市的秤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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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六年九月的长安东市,空气中飘荡着药材特有的混合气息——甘草的甜、黄连的苦、陈皮的辛、薄荷的凉,还有晾晒中的枸杞散发出的淡淡果香。 药市街在东市西南角,长不过二百步,却聚集了四十七家药铺。各家门口都摆着竹匾,里面摊着各色药材,有的还挂着幌子:“陇西黄芪专营”、“川蜀黄连老号”、“怀庆山药正宗”。清晨开市前,各家掌柜、伙计就忙碌起来,拂去药材上的晨露,整理货架,准备迎接一天中最重要的一批客人——太医署的采购官员。 “济生堂”药铺的掌柜陈延年站在自家铺子前,手里拿着一杆黄铜秤,正小心翼翼地校准。这杆秤与普通秤不同,秤杆上除了常规的星点,还用朱漆标着几个特殊的刻度。秤砣也是特制的,底部刻着“太医署监制”五个小字。 “陈掌柜,秤准吗”隔壁“永和堂”的老掌柜张松探头问道。 陈延年放下秤,笑道:“昨儿才从太医署领回来校准的,错不了。张老哥,您家那杆呢” 张松从柜台下也取出一杆同样的秤:“也是新校准的。如今这买卖啊,没这杆‘官秤’,大宗交易都不敢做了。” 正说着,街口传来马蹄声。两辆青幔马车在药市街口停下,下来三个穿浅绿色官袍的官员,后面跟着几个背着木箱的仆役。为首的官员四十多岁,面容清癯,正是太医署药局主事王涣。他每月逢五逢十会来药市采购药材,也顺便检查各药铺的药材质量。 “王主事早!”各家掌柜纷纷拱手问好。 王涣拱手回礼,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药市街中央那杆巨大的“公平秤”。这秤固定在石台上,秤杆长一丈,能称五百斤。秤旁立着石碑,刻着《药市交易规例》,第一条就是:“大宗药材交易,须用公平秤复秤,违者罚。” “验秤。”王涣吩咐。 一个年轻官员上前,从木箱中取出一套标准砝码——那是工部统一制作的精铁砝码,每个重量都有记录在册。他小心地将砝码挂在公平秤上,核对秤杆上的刻度。 “禀主事,公平秤无误。” “好。”王涣这才转向众掌柜,“今日太医署采购清单在此:黄芪五百斤,黄连三百斤,当归二百斤,甘草八百斤……诸位按规矩来,先看样,后议价,成交后过公平秤。” 药市顿时热闹起来。各家掌柜纷纷取出自家最好的药材样品,摆在铺前的长案上。太医署的官员们一家家看过去,不时拿起药材细看、闻味、甚至掰开观察断面。 陈延年将一包上等黄芪推到案前。这黄芪产自陇西,根条粗壮,皮色黄白,断面有菊花心。“王主事请看,这是今年新收的陇西黄芪,按太医署新颁的《黄芪分等图例》,当属一等。” 王涣拿起一根,先看外形,又折断细看断面,再闻了闻气味,点点头:“确是一等。陈掌柜开价多少” “一等黄芪市价一斤八十文,太医署大宗采购,给七十五文。” “七十文。”王涣还价,“太医署每月固定采购,量大稳定,这个价公道。” 陈延年略一沉吟:“七十三文。王主事,今年陇西旱,产量减了两成,这价实在不能再低了。” “七十二文。”王涣道,“但有个条件——你铺里所有黄芪,我全要了。一等按七十二文,二等六十五文,三等五十文。如何” 陈延年心中一算,全出清了虽然单价略低,但不用压货,资金周转快,合算。“成!就依主事。” 双方当场签下契书,写明品名、等级、数量、单价。契书一式三份,买卖双方各执一份,另一份送到街口的市令署备案。然后开始过秤——不是用各家的小秤,而是抬到公平秤上,在众目睽睽下称量。 “济生堂黄芪,一等二百三十斤!”司秤的官员高喊。 “二等一百八十斤!” “三等九十斤!” 每称一批,都有官员记录,买卖双方画押确认。整个过程公开透明,围观的药商、顾客都能看到。 这时,街尾“福康堂”那边却起了争执。掌柜李福康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此刻正涨红了脸:“王主事,我这黄连分明是一等,您怎么说是二等” 王涣不答话,从随身的木箱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图册,翻到黄连页。图册上用精细的工笔画着黄连的各个等级:一等“鸡爪连”根茎粗壮、色泽金黄、味极苦;二等“过桥连”稍细、色淡;三等“碎连”则是断枝碎节。 “李掌柜请看,”王涣将图册摊开,“一等黄连该是这个形色。你这些——”他拿起李福康的样品,“根茎细弱,断面发黑,味虽苦却带涩,分明是二等。按太医署新规,以次充好者,罚货值三倍,停供三月。” 李福康额头冒汗,还想争辩,旁边几个老药商劝道:“李掌柜,认了吧。王主事手里那本《药材分等图例》,是太医署三十多位老药师花三年编的,错不了。” “就是,上个月‘德仁堂’想拿陈年当归充新货,被罚了五百贯,铺子都差点关了。” 李福康蔫了,垂头丧气地在契书上签字画押。他的黄连被定为二等,每斤比一等少了十五文。 王涣收起图册,对围观的药商们朗声道:“诸位,朝廷定这规矩,不是为难大家,是为了正本清源。药材关乎人命,以次充好、以陈充新,那是害人性命。太医署每月公布药材质量榜单,就是要让良币驱逐劣币——诚信经营、货真价实的,生意越来越好;弄虚作假的,自然无人问津。” 他顿了顿:“下月初一,太医署将在各州府张贴《九月药材质量榜》。长安东市上榜的药铺,采购价上浮一成,为期三月。望诸位好自为之。” 这番话如石子入水,激起层层涟漪。药商们议论纷纷,有欣喜的,有担忧的,更多的则是暗自下定决心要把药材质量提上去。 午时,太医署的采购完成。十几辆大车满载药材离开药市,驶向太医署的药库。王涣没有马上走,他带着属下来到市令署。 市令署里,长安东市市令赵严正在翻阅这几日的交易记录。见王涣来了,他起身笑道:“王主事辛苦。今日可还顺利” “尚可。”王涣在客座坐下,“就是‘福康堂’又出了岔子。这已是三个月内第二次了。” 赵严翻开记录簿,找到福康堂的条目:“李福康这人……确实爱耍小聪明。上月他用川贝母充浙贝母,被罚了二百贯。看来还没长记性。” “所以太医署要定期公布质量榜单。”王涣正色道,“单靠罚款不够,要让他名声扫地,生意做不下去,才能真正警醒他人。” 赵严点头:“这个法子好。百姓买药,最怕买到假货劣货。有了太医署的榜单,他们就知道该去哪家买。对了——”他从案下取出一杆秤,“这是今早收的,有人私造‘官秤’,秤砣里灌了铅,称一斤能少半两。” 王涣接过那杆假秤,掂了掂,又看看做工:“仿得倒像,但瞒不过懂行的。秤杆的木质不对,星点的位置也有偏差。”他放下秤,“赵市令,私造官秤该当何罪” “按《市易律》,伪造官度量衡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罚没家产。”赵严冷笑,“这杆秤是从西市一个铁匠铺搜出来的,人已经送大理寺了。明日我会在四门贴出告示,以儆效尤。” 两人又商议了些药市管理的细节。王涣提到,太医署正在编写《常用药材真伪鉴别手册》,准备刊印后发到各州县的医馆、药铺,让更多人能识别药材优劣。 “这是功德无量的事。”赵严感慨,“早年我在县里当差时,见过太多因用错药、用假药出的人命官司。那时药材市场混乱,同样一味药,价钱能差十倍,质量天壤之别。如今朝廷一套套规矩立下来,总算有了章法。” 王涣道:“其实规矩的核心就一条:让诚信者得利,让欺诈者受惩。太医署的质量榜单就是这个意思——上榜的药铺,太医署优先采购,价格上浮,名声传开,生意自然好。而那些总想投机取巧的,慢慢就被市场淘汰了。” 离开市令署,王涣没有直接回太医署,而是拐进了药市街旁的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家不起眼的小药铺,招牌上写着“仁心堂”。铺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药师,姓孙,年轻时在太医署当过差,如今年迈回乡,开了这小铺子,不为赚钱,只为街坊邻里看看小病,抓点常用药。 王涣进铺时,孙老药师正戴着水晶镜片,在灯下分辨一批新收的茯苓。 “孙老。”王涣恭敬行礼。 孙老抬头,笑道:“是王主事啊。坐,坐。”他放下手里的茯苓,“来看看,这批茯苓如何” 王涣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纹理、色泽,又掰开闻了闻:“产自云南,是野生茯苓,品质上佳。孙老从哪儿收的” “一个云南来的药贩,说是从苍山采的。”孙老摘下眼镜,“如今有了太医署的《分等图例》,我们这些老家伙辨药也省事多了。照着图例看,八九不离十。” 王涣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子:“孙老,这是太医署新编的《药材贮藏要诀》草稿,您给把把关。您老在药材贮藏上经验丰富,哪些该阴干,哪些该曝晒,哪些怕潮,哪些怕虫,还得请您指点。” 孙老接过本子,就着灯细看。看了几页,他提笔在空白处添了几行字:“当归贮藏前需蒸制,否则易生虫;麝香需用瓷瓶密封,忌见光;冰片要单独存放,串了味就废了……” 王涣在一旁认真记录。这些经验都是几十年的积累,书本上未必有。 “王主事,”孙老写完,放下笔,“太医署做这些事,好,真好。药材这行当,最重传承。早年间,好方子、好手艺都藏着掖着,生怕别人学了去。结果呢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朝廷把这些规矩、标准、经验都公开,编成书,刊印发行,这是大功德啊。” “孙老过誉了。”王涣谦道,“太医署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药材关乎百姓健康,马虎不得。定标准、严监管、促诚信,这三件事做好了,药材市场才能清明,百姓用药才能放心。” 暮色渐浓时,王涣离开仁心堂。走出小巷,药市街已经收市,各家铺子正在上门板。那杆巨大的公平秤静静立在街心,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王涣走过公平秤时,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秤杆。这杆秤称的不仅是药材的重量,更是这个行业的分量——当每一笔交易都经得起这杆秤的衡量,当每一个药商都敬畏这杆秤代表的公平,当百姓买药时能相信这杆秤背后的诚信,这个市场,才有了温度,有了良心。 远处传来钟声,是长安城暮鼓的前奏。王涣加快脚步,他要赶在宫门关闭前,将今日的采购记录和质量观察写成奏报。而明天,太医署的药工们会开始处理今天采购的药材:清洗、切片、炮制、贮藏,然后分送到各医署、边军、赈济药局…… 这一整套体系,从药市的公平秤开始,到病人手中的一碗汤药结束,环环相扣,严谨有序。而这一切,都在这个开元六年的秋天,在这条飘着药香的街上,静静地运转着,守护着一个盛世最朴素的承诺:让良药治病,不让劣药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