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压力、晶体与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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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半，第一会议室。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晚加班后速溶咖啡的涩味。椭圆形的会议桌旁，林海顶着一对更深的黑眼圈，将五份厚厚的文件夹逐一摊开。张明远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眼镜。沈南星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份标满记号的合资谈判草案。陆晨坐在主位，目光扫过每个人疲惫却专注的脸。 “开始吧。”陆晨的声音打破寂静，“林工，从第17炉到21炉，先说共性，再找差异。” 林海深吸一口气，点开投影。屏幕上并列显示出五炉碳化硅晶锭的宏观照片和对应的缺陷分布彩图。 “共性很明显。”他用激光笔指着图像上那些代表缺陷的彩色斑点，“无论工艺怎么微调，缺陷主要集中在晶体边缘区域和少数几个特定的生长扇形区内。这说明，根本问题不是随机扰动，而是系统性的热场不均匀和应力集中。我们之前用石墨烯缓冲层，主要改善了衬底界面处的成核质量，把缺陷密度从一千多拉到了八百附近，但想再往下，就必须动生长炉本身。” 他切换画面，显示出五炉详细的工艺参数日志。“差异点在这里。”他圈出几个数字，“第21炉，也就是做到798的那一炉，我们做了三处调整：缓冲层退火阶梯延长了180秒，让石墨烯薄膜的应力释放更充分；前驱体硅烷和碳氢化合物的流量比例微调了2%，更靠近化学计量比；最关键的是，我们人为干预了升温程序，在晶体生长初期增加了一个小小的温度振荡。” “温度振荡”张明远抬起头。 “对。”林海点头，“传统理论认为温度必须平稳。但我们分析前几炉数据发现，在特定阶段，一个小幅度的、受控的温度波动，反而能‘打散’正在形成的缺陷团簇，有点像……搅动一下快要结晶的糖水。第21炉的成功，很大程度上验证了这个猜想。”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这是一个大胆且反直觉的操作。 “但风险极高。”林海话锋一转，脸上没有突破后的喜悦，只有凝重，“这个‘振荡’的幅度、时机、持续时间，全靠经验和感觉。差之毫厘，可能整炉晶体就废了，甚至损坏热场。而且，我们无法解释其背后的完整物理机制，更谈不上精确控制。所以，798可能是一次幸运的偶然，而不是可重复的技术。” 他最终说出了这个残酷的判断。 陆晨沉默地看着图表上那个孤零零的低点，它像一座险峰矗立在平均线之上。“也就是说，我们目前的真实水平，可能还是在820到850之间波动，798是一个离群值。” “从统计学和工艺可控性角度看，是的。”林海没有否认，“除非我们能彻底弄清那个‘振荡’起作用的原理，并把它从一个‘手工技巧’变成‘可控参数’。这需要……大量的重复实验和更精密的原位监测设备，比如能在生长过程中实时观察晶体表面形貌和温度场分布的高温摄像系统。” “那样的设备，多少钱”沈南星问出了关键问题。 “进口的，一套下来，大概四百万到六百万人民币。而且交货周期长，调试复杂。”林海报出数字，“国产的……有在研的，但成熟度和可靠性未知，价格也要一两百万。” 会议室的气氛更沉了一分。这不是一笔小钱，而且投入后未必能立刻解决问题。 “设备升级必须做。”陆晨终于开口，语气果断，“但不能只押注在这一条路上。林工，你继续带队，在现有设备条件下，尝试把‘偶然’变成‘必然’。张老师，你从材料科学的角度，建立模型，研究这个‘振荡’背后可能的物理机制。沈总，你负责两件事：第一，立刻启动进口和国产两套监测设备的调研，做详细对比报告和预算；第二，在下午的会议上，将这部分需求和资金压力，作为我们与北京谈判时，争取更好条款的重要理由之一。” 他条理清晰地将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分解成了并行推进的几条路径。 “另外，”他看向林海和张明远，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眼下的青黑和略显迟钝的反应，“从今天开始，碳化硅项目组，执行强制轮休制度。林工，你散会后立刻回去休息，今天不许再进实验室。张老师也是。” 林海一愣，急忙道：“陆总，下一炉的优化方案还没定，我……” “你的优化方案，建立在清醒的头脑上。”陆晨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看了过去两周的实验日志和监控回溯，夜班时段的记录笔误、参数设置偏差比白班高出近40%。 林工，你刚才描述第18炉降温速率时，口述数据和书面记录有出入。张老师，你昨晚离开时，忘记关闭质谱仪的样品阀，虽然没造成事故，但这是你三个月来的第一次。” 两人一时语塞。 “我不是在追究责任，”陆晨声音放缓，但更显沉重，“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疲劳已经在对我们的数据可靠性和设备安全构成实质威胁。 碳化硅是长跑，不是冲刺。我要的是可持续的突破，不是用核心人员的健康和实验安全换来的偶然惊喜。这是命令，没有商量余地。” 林海与张明远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血丝，也看到了陆晨决定背后的不容辩驳。他们最终点了点头。 会议在八点四十结束。沈南星抱着电脑匆匆离开，去准备下午的谈判材料。林海被陆晨盯着，不情愿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补觉。张明远留了下来。 “陆总，”他等其他人走后，才低声说，“昨晚我收到一封很奇怪的邮件。来自一个匿名邮箱，内容只有一句话：‘贵公司的石墨烯缓冲层技术，与日本东北大学河野教授组三年前发表的一篇论文中的构想，有高度相似性。谨防专利风险。’” 陆晨眼神一凝。“论文查了吗” “连夜查了。”张明远点头，“确实有一篇论文，讨论了在异质衬底上引入二维材料作为缓冲层的概念。但那是非常理论化的设想，没有具体的工艺实现路径，更没有任何关于碳化硅外延的数据。从专利法角度看，对方只有‘想法’，我们有完整的‘实施案例’和‘优异效果’，不构成侵权。但……” “但在这个时候，收到这样的邮件，很微妙。”陆晨接过话头，“像是在提醒，更像是在敲打，或者……投石问路。” “发邮件的人，对我们的技术进展似乎很了解。”张明远说出疑虑。 “技术圈没有绝对的秘密。”陆晨思索着，“尤其是我们最近动作不小。华耀的投资，北京的合资谈判，加上碳化硅的突破……想不引起注意都难。这邮件可能是竞争对手，也可能是……潜在的‘合作者’在试探我们的底气。” 他看向张明远：“张老师，你怎么看” 张明远沉吟片刻：“我认为，这反而证明了我们技术路线的价值。被人盯上，是因为我们有被盯上的资本。当务之急，是加快我们自己的专利布局，把具体的工艺细节、参数范围、独特结构，全部锁进专利里。用坚实的知识产权城墙，挡住这些魑魅魍魉。” “和我想的一样。”陆晨点头，“这件事你来牵头，和法务、专利代理所紧密合作。不要怕专利写得细，越细致，保护范围越清晰。必要的话，可以申请加快审查。” “明白。” 张明远离开后，陆晨独自站在会议室窗前。厂区已经苏醒，工人们开始换班，运输车辆进出。看似井然有序的表象下，技术攻坚的焦虑、资金的压力、暗处的窥视、谈判的博弈，多重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能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这重量不仅仅是几百万的设备款，或是谈判桌上的条款，更是整个团队的方向、信任和未来。 手机震动，是一个北京的固定号码。他接起。 “陆总吗我郑怀民。”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严肃但中气十足的男声，“你们送来的样品，我刚拿到。初步看了一下，外观和基础数据不错。不过，我得提前打个预防针，我这里的测试，可比你们厂里的严格不止一个档次。光是高温高湿老化这一项，就是85摄氏度、85%湿度连续一千小时。通不过，一切免谈。” “郑研究员，我们对此有充分准备，也期待您的严格检验。”陆晨语气沉稳，“任何测试数据和建议，对我们都是宝贵的财富。” “嗯，态度还行。”郑研究员的语气稍缓，“测试周期会比较长，大概两周出第一阶段报告。保持电话畅通。另外，如果……我是说如果，样品表现真的达到预期，我这边可能有一些更具体的前沿应用需求，到时候再详谈。” “随时恭候。”陆晨心中一动，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电话挂断。这通电话没有带来确定的好消息，却带来了一线更具想象空间的可能。这就像在漫长的黑暗隧道里，看到远处似乎有光，但不确定那光是出口，还是另一列疾驰而来的火车。 他坐回椅子上，打开电脑，开始审阅沈南星发来的、针对国家合资草案第十七条（知识产权收益分配）和第九条（决策权）的修改意见与谈判策略。条款细致而枯燥，每一个字眼的改动，都可能意味着未来巨大的利益得失。 他的目光必须穿透这些文字，看到背后的技术前景、产业格局和国家意志。 就在他沉浸其中时，内线电话又响了。是门卫老王，声音比昨晚更急促：“陆总！那辆黑车还没走！而且，刚才有两个人下车，在围墙外隔着栅栏，用像是专业相机的东西，对着咱们的研发楼和仓库方向拍了好一会儿！我让人出去问，他们立刻上车开走了！车牌我记下了，是本地的，但查了一下，是个挂靠公司的空壳车牌！” 暗处的窥探，升级了。 陆晨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从匿名邮件到实地拍摄，对方的行动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具有针对性。 “王叔，照片和车牌信息保存好。报警，以‘涉嫌商业间谍行为’为由报案。同时，把我们厂区外围的监控录像，尤其是拍到他们的部分，全部备份。另外，从今天起，研发楼和核心生产区域，实行二级出入管制，非本项目组人员，未经我和沈总双重批准，一律不得入内。” “明白！我这就去办！” 放下电话，陆晨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条款。他知道，真正的战争，从来不止在谈判桌上，也不止在实验室里。 技术、资本、政策、暗箭……他必须为燧人智燃，在这片充满机遇与荆棘的荒野中，杀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而此刻，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那份关于碳化硅缺陷密度的报告上。 “798”这个数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它既是里程碑，也是出发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