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模拟、白皮书与未寄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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燧人科技，多媒体会议室临时改造成的“模拟答辩厅”。 长桌一端坐着由张明远、沈南星、周律师以及两位从外部聘请的行业资深专家扮演的“评审组”。另一端，是即将作为主汇报人的林海，以及负责不同模块的李明恺和另一位工艺总工。陆晨坐在侧面的观察席，面前摊着笔记本，目光沉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真实战场更紧绷的气氛。这不是演练，这是战前最后一次全方位的火力侦察和自我拷问。 “开始吧。”扮演评审组组长的外部专家王老推了推眼镜，声音平淡。 林海深吸一口气，走到投影幕前，开始陈述。他的汇报逻辑清晰，数据翔实，从改性ysz涂层的核心突破、性能极限数据，到工程化工艺的稳定性和重复性验证，再到初步的成本模型和产能规划。二十分钟的技术核心陈述，一气呵成。 “很好。”王老点点头，但随即抛出了问题，“林工，你的性能数据非常漂亮，甚至可以说惊艳。但所有这些数据，都基于你们燧人自己的实验室和中试线环境。我想问，如果这个技术转移到其他生产环境，比如规模更大的、设备供应商不同的产线，如何保证性能的一致性和可复现性换句话说，你们如何证明这不是一个只能在特定条件下实现的‘实验室奇迹’” 问题尖锐，直指“成熟度”和“可移植性”。 林海早有准备，调出另一组数据：“王老的问题非常关键。我们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首先，我们的核心工艺控制逻辑——协同旋流与复合脉冲调制——是基于对反应器内物理化学过程的底层建模，而非对特定设备的‘黑箱’调试。我们已经与国内三家主流设备厂商进行了初步技术对接，模拟数据显示，只要设备基础精度达标，通过调整我们提供的‘工艺适配包’参数，均能实现90%以上的性能复现。其次，我们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工艺指纹’在线监控系统，可以实时监测并反馈调控超过五十个关键工艺参数，确保过程受控。”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我们认为，真正的工程化能力，不是把一套固定参数锁死在特定设备上，而是掌握底层原理，并具备将原理适配到不同平台的能力。燧人提供的，是后者。” 回答得到了王老一个微微的颔首。 下一位“评审”，扮演项目经济师的沈南星（换位提问）开口：“成本方面，你们的初步模型显示，单件成本相较于进口的现有高端方案有15%的优势。但这个优势，是建立在你们所述的中试良率（85%）和材料利用率（92%）基础上的。一旦放大生产，良率和利用率波动是常态。你们是否做过敏感性分析在何种波动范围内，成本优势依然存在如果竞争对手为了抢单，进行战略性降价，燧人的成本护城河有多深” 这涉及到商业博弈的核心。 负责该模块的工艺总工调出复杂的图表：“我们做了详尽的蒙特卡洛模拟。即使良率下降到75%，材料利用率下降到85%，我们的综合成本依然与进口现有方案持平。如果对手降价10%，我们的成本优势会被削弱，但考虑到性能指标的代差（我们的寿命是对方的数倍），全寿命周期成本我们仍有30%以上的优势。如果对手降价超过15%，那将严重背离其商业逻辑，我们判断可能性极低。此外，我们的核心原材料已实现国产化，且具备两条独立供应链，成本有持续下降的潜力。” 商业层面的推演，同样扎实。 轮到周律师扮演的法务评审：“知识产权问题。昭栄已经对你们的部分专利发起过挑战。虽然目前态势缓和，但在‘琉璃’这样的国家级项目评选中，供应商的知识产权是否清晰、无重大争议，是重要考量因素。你们如何让评委相信，采用燧人方案，不会在未来陷入无休止的专利纠纷，甚至影响项目进程” 李明恺接过了这个问题，他展示了那份“审查员记录”的摘要（隐去敏感细节）和双方近期法律沟通的文件脉络：“首先，我方的核心专利均基于独立研发，经过严格检索和布局。其次，针对昭栄的挑战，我方不仅成功进行了法律抗辩，更通过专业分析，揭示了其基础专利存在的潜在法律风险。目前对方已无限期搁置相关法律行动。这本身就说明了我方专利的稳固性。最后，燧人愿意在项目框架内，提供明确的知识产权担保和纠纷解决承诺，确保项目不受干扰。” 模拟答辩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从技术细节到供应链安全，从极端工况下的失效模式到团队成员的长期稳定性。燧人团队虽然偶有磕绊，但整体准备充分，回应有力。 模拟结束后，王老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对陆晨说：“陆总，技术底子很硬，团队准备也下了功夫。但是，我提两点最关键的，可能也是真正评委最关心的。” “第一，信心。你们的所有回答，都建立在‘我们能做到’的基础上。但评委们听过太多‘能做到’的承诺。你们需要一种更强大的、能让人相信你们能做到的‘气场’。这种气场，来自于对技术极限的坦诚（比如明确说出你们的工艺边界在哪里），来自于对可能出现问题时的完备预案（比如，万一某批原材料出问题，你们的检测和挽回机制是什么），更来自于整个团队由内而外散发的那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感。在正式汇报时，这种非技术因素，可能比技术数据本身更重要。” “第二，故事。你们不能只讲一个‘我们做出了更好材料’的故事。要讲一个‘为什么必须是我们，为什么必须是现在’的故事。要把改性ysz的突破，放在国家突破高端制造瓶颈、确保核心供应链安全自主的大背景下。要把燧人的奋斗，融入国家科技自立自强的叙事里。让评委们觉得，选择你们，不仅是选择一个供应商，更是选择一种路径，一种未来。” 王老的话，如醍醐灌顶。技术、商业、法律的硬仗之外，还有一场关于“信任”与“意义”的软仗要打。 陆晨郑重地向王老道谢，然后召集核心团队。 “王老的意见一针见血。”陆晨看着众人，“最后一周，我们的任务不仅仅是打磨ppt和q&a。我们要重塑我们的‘呈现’。林海，你要在汇报中，加入一页‘技术边界与挑战’，坦诚说出我们工艺的极限条件和目前尚未完全解决的次要问题，并附上我们的改进路线图。沈总，补充一份‘极端情况供应链保障与质量追溯预案’，要具体到每个环节的负责人和备用方案。明恺，把我们的知识产权斗争历程，精简成一个体现我们‘扞卫创新成果决心和能力’的小案例。” “最重要的是，”陆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从今天起，每个人都要在心里默念：我们提供的，不是一份材料，而是一个国家在关键领域实现自主可控的解决方案和信心保证。我们要把这个信念，刻进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里。” 团队再次投入高速运转。 与此同时，陆晨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让沈南星联系了一家在国内高端制造业领域有极高公信力、背景深厚的行业智库。三天后，一份名为《新形势下我国高端特种涂层材料自主化路径与供应链安全思考》的行业白皮书（非密版），以该智库的名义，在一个小范围但极其关键的行业内部通讯平台上发布。 白皮书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企业或项目，但通篇贯穿的核心观点却鲜明无比：在全球技术博弈加剧背景下，过度依赖单一外部技术来源已成为重大风险；中国在部分尖端材料领域已涌现出具备世界级水平的技术突破，当务之急是建立基于“性能-可靠性-自主可控”综合考量的新型评价体系，鼓励和支持经过验证的自主技术在国家重大工程中实现应用，以此锻造更安全、更有韧性的产业链。 这篇白皮书，如同一颗精心计算过落点的石子，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了精准的涟漪。它没有攻击任何人，却巧妙地瓦解了那种“国际成熟方案等于低风险”的惯性思维，为“自主可控”赋予了更高的战略权重。 陆晨知道，昭栄主导的“供应链风险报告”瞄准的是“恐惧”。那么，他就用这篇白皮书，点燃“希望”和“使命”。这是一场认知战场上的正面交锋。 东京，深夜的公寓。 渡边绫坐在书桌前，台灯洒下昏黄的光。她面前摊开着一张东京都交通图，但在图纸的背面，用极细的铅笔，写满了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各种符号、缩写和箭头。这是她根据“晓光”项目数据碎片，结合记忆中的“翠鸟”线索，构建的思维脉络图。 一个清晰的链条逐渐浮现：“晓光”项目（早期氧化锆研究） 特定烧结助剂（含氯前体）的“异常”正面效果被偶然发现但未被重视 后续工艺研究（可能代号“青柳”）开始系统性探索含氯前驱体作用 为精确控制氯的引入和分布，催生了“pis-200c翠鸟”这样的定制化设备需求 最终形成昭栄在某些高端陶瓷涂层领域的“秘密武器”。 她甚至推测，“晓光”项目中那些被归为“实验误差”的数据，很可能就是氯杂质在不当控制下导致性能急剧劣化的证据！也就是说，昭栄掌握着这把“双刃剑”的两面：一面是锋利（性能提升），一面是剧毒（失控风险）。他们竭力隐藏的，或许不仅仅是技术秘密，还有对“毒性”一面的认知和未能完美解决的风险。 这个推测如果成立，其意义远超“工艺剽窃”指控。它指向一种明知潜在重大风险，却为维持技术优势而选择系统性隐瞒的商业伦理问题。 渡边绫感到一阵战栗，既是兴奋，也是恐惧。她可能触碰到了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核心。 她将交通图背面的笔记小心翼翼地拍摄下来，存储进一个经过多重加密的微型存储设备中。然后，她烧掉了图纸，将灰烬冲入马桶。 她握着那枚微小的存储设备，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她该怎么做她无法通过任何常规渠道安全地将这个信息送出去。崔浩那边风险太高，且上次传递后必然更加警惕。 “灯塔未灭……”她低声重复着那句话。灯塔还在，但她这条在黑暗波涛中的小船，该如何靠过去还是……该自己成为一座微弱的灯塔，哪怕只能照亮很小一片海域 一个极其冒险、成功率渺茫的计划，在她心中渐渐成形。这可能需要漫长的等待，需要精准的时机，更需要无比的运气。 但她决定尝试。为了那些被埋没的数据，为了科学应有的诚实，也为了那道曾照进“研修中心”的微光。 她将存储设备藏在了公寓里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地方。然后，她回到电脑前，继续那枯燥的数据清洗工作，表情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窗外，东京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许多声音，也滋养着一些在暗处悄然萌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