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会场内外的无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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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国家会议中心，某保密会议室。 晨光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幕墙，滤成冷冽的白光，均匀地铺洒在深色的环形会议桌上。椭圆形的桌旁，坐着九位正式评审专家，以及那位格外显眼的“特邀顾问”——弗里德里希沃尔夫教授。他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无框眼镜后的蓝色眼睛，正平静地翻阅着面前烫金的会议议程册。 气氛肃穆，空气近乎凝滞，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呼吸声。昭栄中国区技术总监赵明坐在旁听席后排，目光紧盯着燧人的席位。高桥健一并未现身，这种场合，他的身份不便出席，但无形的压力无处不在。 燧人团队被安排在汇报席。陆晨、张明远、林海、沈南星依次而坐，面前是精简过的汇报材料和加密演示终端。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到彻夜未眠的疲惫，只有一种打磨到极致的专注与平静。凌晨时分，最终样品和全套报告已惊险送达，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会议室侧面的保密样品柜中。 会议按流程进行。主持人简短开场后，便是燧人的汇报时间。 林海作为主汇报人，走到台前。巨大的弧形屏幕上，浮现出“燧人科技——改性ysz基超高温长寿命防护涂层解决方案”的标题。他没有废话，直接切入核心。 汇报结构与模拟时并无二致，但经过最后一天的淬炼，他的语言更加精炼，气场更加沉稳。他从国家重大工程对材料极限性能的需求讲起，引出传统方案的瓶颈，然后自然过渡到燧人的突破：独特的纳米梯度复合结构设计理念、基于底层物理模型的创新工艺、以及由此带来的性能飞跃数据。 三维动画直观展示了“协同旋流”与“复合脉冲调制”如何在反应器内精妙运作；一张张对比图表冷酷地呈现着改性ysz在抗热震、抗辐照、高温氧化等关键指标上对现有方案的碾压性优势；最后是完整的工程化验证数据、初步的成本分析以及严密的质量控制与供应链保障体系。 四十五分钟，信息密度极高，但逻辑链条清晰坚固，展现出的是一种建立在深厚科研功底和工程实践上的、毋庸置疑的自信。 汇报结束，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几位中方评审专家交换着眼神，微微颔首。数据太硬，表现太稳。 主持人看向沃尔夫教授：“沃尔夫教授，您作为特邀顾问，有什么问题或评价吗” 沃尔夫教授合上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接投向林海，用略带口音但异常清晰的中文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学术权威特有的分量： “林先生，感谢你非常精彩的报告。数据令人印象深刻，工艺思路也颇具巧思。作为一个长期关注热障涂层可靠性问题的研究者，我有一个核心关切，希望能得到更深入的阐释。”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关键点上：“你报告中展示的所有卓越性能，其时间尺度，是基于加速实验和模型外推。你提到了基于损伤力学的‘多尺度校验体系’。我的问题是：你的损伤模型，如何定量描述和预测在极端热-力-化学-辐照多场耦合环境下，特别是你提到的‘纳米梯度界面’区域，可能发生的、非连续性的‘微裂纹萌生与异常扩展’机制 这类机制往往由材料微观不均匀性或残余应力集中诱发，在长期服役中可能导致突然失效，却很难在短期加速实验中完全模拟和捕捉。” 问题极其专业，直指高端材料可靠性评估中最棘手、也最核心的痛点——长周期下的非连续损伤与不确定性。这超出了常规技术问答的范畴，进入了基础研究的前沿领域。会议室里，几位资深材料专家也露出了凝神思索的表情。 赵明在旁听席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正是他们希望沃尔夫提出的、足以动摇评委对燧人技术“长期可靠性”信心的关键质疑。 林海早有心理准备，但问题的深度仍让他心头一凛。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张明远。张明远对他微微点头。 “感谢沃尔夫教授如此深刻的问题。”林海稳住心神，操控演示屏调出一组新的、之前汇报中未曾展示的复杂图表和微观图像，“您指出的‘非连续性损伤机制’，是我们可靠性研究的重中之重。对此，我们并未仅仅依赖单一的连续损伤力学模型。” 他展示出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图：“我们建立了一套‘多机制耦合的概率损伤预测框架’。该框架整合了：第一，基于高分辨透射电镜原位观测和分子动力学模拟的‘梯度界面缺陷演化规律’；第二，考虑工艺波动和材料本征离散性的‘蒙特卡洛随机输入’；第三，引入‘异常信号机器学习识别模块’，用于捕捉和预警可能偏离主模型的损伤前兆。” 他切换图像，显示出一系列在极端循环后捕捉到的、极其微小的界面变化图像和对应的信号图谱：“通过这个框架，我们不仅预测主失效模式，更定量评估了您所关心的‘非连续异常失效’的发生概率。在我们的极限验证试验中，我们观测到三例符合该框架预警特征的微观异常迹象，其演化路径与模型预测高度吻合。基于此，我们可以给出在‘琉璃’三期预设寿命内，发生此类导致功能丧失的异常失效概率，低于10的负7次方量级，且我们设计了相应的在线监测特征参数，可实现提前预警。” 这个回答，不仅接住了问题，更展现了远超常规的、近乎严苛的可靠性研究深度和前瞻性。将“不确定性”本身进行了定量化和可监控化处理。 沃尔夫教授沉默地看了屏幕上的图表和数据近一分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然后，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睛看向林海，又缓缓扫过燧人团队，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很……系统的思路。”他的语气依然平稳，但细听之下，少了一丝审视，多了一丝探讨的意味，“将概率论和机器学习引入传统损伤评估，是个大胆的尝试。你们观测到的异常迹象与预测的吻合案例，有详细的原始数据可供追溯吗” “所有原始数据、模型代码和验证记录，已全部按照最高保密标准存档，并可根据评审组要求，在受控环境下进行审查。”张明远适时接过话，语气沉稳笃定。 沃尔夫教授不再追问，只是简单说了一句：“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答。” 这一关，燧人不仅扛住了，甚至可能赢得了这位国际权威一丝宝贵的尊重。会场内的气氛悄然变化，一种基于实力的认可，在无声中传递。 赵明的脸色有些发僵。 随后的提问环节，其他评审专家的提问相对常规，涉及工艺细节、产能规划、成本控制、人员保障等，燧人团队一一从容应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燧人已经稳操胜券，会议即将进入下一环节时，评审组中一位一直沉默寡言、来自工业部门的老专家，推了推眼镜，缓缓开口，问题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陆晨总，你们的技术和方案，我们初步听下来，很有竞争力。但我有个问题，可能和技术本身关系不大，却关系到项目的长治久安。”老专家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经沙场的穿透力，“我注意到，你们燧人科技，近期似乎卷入了一些国际知识产权纠纷，而且纠纷对手，恰好也是这个领域的重要参与者。” 他目光平和地看着陆晨：“选择一个供应商，我们不仅看它的技术今天有多好，也要看它未来能不能‘安稳’地为我们服务。卷入法律漩涡，会不会在未来某一天，影响到‘琉璃’项目所需材料的稳定供应甚至，把项目本身拖入不必要的麻烦你们如何保证，你们带来的，是纯粹的技术解决方案，而不是附加的法律风险” 这个问题，比沃尔夫的学术质疑更致命！它直接质疑燧人的“安全资质”，触动了国家项目最敏感的神经——绝对可控，绝对无虞。 旁听席上，赵明的背脊微微挺直了。这才是他们准备的、可能在最后时刻抛出的“杀手锏”。知识产权风险，是无法用技术数据直接反驳的阴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陆晨身上。 陆晨面色平静如常，他甚至微微向前倾身，以示对提问者的尊重。他没有立刻看向周律师准备的法律文件，而是直视那位老专家，声音清晰而坦诚： “王老，您这个问题，问到了根本上。关于知识产权纠纷，我想先澄清一点：并非燧人‘卷入’纠纷，而是燧人在自主创新的道路上，遭遇了国际巨头基于其市场地位和专利壁垒的主动压制和挑战。” 他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燧人的态度和应对，或许更能说明问题。第一，我们所有核心专利，均基于独立研发，源头清晰。第二，面对挑战，我们选择了最艰难、也是最正确的路——不是妥协，而是依据事实和法律，正面迎战，并成功揭示了对方专利体系中的重大瑕疵，迫使对方无限期搁置了法律行动。这个过程，恰恰证明了我们对自己知识产权的绝对信心，以及扞卫自主创新成果的决心和能力。” 他稍作停顿，让话语的力量沉淀：“至于保证——燧人愿意，也有能力，向‘琉璃’项目做出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承诺：我们提供的所有技术、产品和服务，均不侵犯任何第三方的有效知识产权。若因我方原因引发相关争议，燧人将承担一切法律后果和经济责任，并确保不影响项目所需材料的任何供应。我们的技术，生于中国，长于中国，也必将全心全意服务于中国的国家工程，不存在任何‘附加风险’。” 他的回答，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将“纠纷”重新定义为“扞卫战”，并将燧人的应对提升到“扞卫自主创新”的高度，最后以最郑重的承诺落地。坦荡，强硬，且有担当。 老专家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手指在桌面的名单上轻轻点了两下，未置可否。 但会场内许多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在涉及国家核心利益的项目上，一个敢于且能够顶住国际巨头压力、扞卫自身技术自立的企业，其“可控性”和“可靠性”，或许比一个从未经历过风浪的“乖孩子”更值得信赖。 东京，同一时间。 渡边绫坐在数据清洗中心的工作站前，指尖冰凉。口袋里的那个微型芯片，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神不宁。“for wolf.” 这个指令如同天方夜谭。沃尔夫教授此刻应该在北京的评审会上。她怎么可能联系上他除非…… 一个极其大胆、成功率渺茫如星火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她知道沃尔夫教授此次访日，除了北京，原定行程中还有一场在东京大学的学术报告，就在明天下午。那是他此次东亚之行的最后一站，然后返回德国。 崔浩留下这个指令，是否意味着……他认为沃尔夫教授，或许并非完全站在昭栄一边或者，芯片里的内容，足以影响沃尔夫教授的判断，甚至可能……改变什么 但怎么给沃尔夫教授身边必然有随行人员，可能还有日方接待人员。她一个被监控的“例外状态”研究员，如何接近如何安全传递 她想起崔浩信标设定的另外两个备用地点，其中一个，是东京大学附近的一家以学者和书店闻名的小咖啡馆。沃尔夫教授明天下午报告结束后，是否有极小的可能，会去那里 这是赌上一切、近乎疯狂的假设。但她已无退路。 午休时，她再次以查找资料为由申请外出，目的地填了“国立国会图书馆”。这是合理的去处。但在中途，她换乘了地铁，朝着东京大学的方向而去。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陷阱，是徒劳，还是最后一线微光。 北京，会场。 评审会进入了最后的闭门评议阶段。燧人团队和旁听人员被请到隔壁休息室等待。 休息室里异常安静。没人说话，只有饮水机偶尔发出的“咕嘟”声。林海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膝盖。沈南星看着窗外，眼神锐利。李明恺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脑中却交替闪过汇报数据和渡边绫可能面临的危险。 陆晨坐在沙发里，看似放松，但全身的感官都处于最敏锐的状态。他知道，刚才的回答只是过了第一关。最终的结果，取决于评审专家们综合技术、战略、风险、乃至更高层面的考量后，做出的权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礼貌地说：“陆总，各位，请随我来，宣布初步评议结果。” 众人起身，整理衣襟，跟随工作人员走回主会议室。 会议桌旁，专家们已经重新坐定，表情严肃。主持人环视众人，拿起一份文件。 “经过评审专家组认真评议和讨论，”主持人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关于‘琉璃’三期工程关键热防护材料选型，现形成初步意见如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