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技术路线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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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的冬天,山沟里的风是横着走的。 它不从谷口来,而是贴着两边光秃秃、冻得发黑的山崖,打着旋儿往下扑,卷起地上冻硬的雪粒子,打在脸上,不是冷,是疼。像无数把小锉刀,一下一下,锉着人裸露的皮肤。“101”厂区那条通往新建风洞实验室的碎石路,这会儿就成了风道。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平时蹿来蹿去找食的野狗都寻不见,全缩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瑟瑟发抖。 可风洞实验室那栋灰扑扑的水泥房子里,这会儿却闷得让人心慌。 不是热。是气氛。 王工站在那个巨大的、用钢板焊接成的风洞试验段观察窗前,两只手撑在冰冷的窗沿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脸上,前天晚上熬出来的油光和今天的灰土混在一起,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显得有点脏,有点颓。眼镜片上蒙着一层从通风口飘进来的、极细的金属粉尘,他也顾不上擦。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窗里面。 窗里,那个耗费了不知道多少宝贵工时、用最轻的木骨架蒙着丝绸、严格按照“云雀-乙”型图纸缩小制作的飞机模型,正静静地躺在试验段的支架上。模型很漂亮,线条流畅,翼型优雅,哪怕只有真机的十分之一大小,也能看出设计者的心血和某种……追求。 可它现在,不太完整。 左机翼从中间断开了,丝绸蒙皮撕裂,露出里面支棱着的、折断的轻木骨架。机头部分也有明显的变形。一些细小的碎片散落在试验段底部。 刚才那阵短促而尖锐的呼啸声,还有随之而来的、令人心悸的破裂声,似乎还在空旷的实验室里隐隐回荡。 失败了。 “云雀-乙”的气动模型,在模拟高速状态下,发生了严重的颤振,导致结构失效。 王工身后的工作区,一片死寂。 几个参与了“乙”方案设计的海归派技术员,或站或坐,一个个脸色灰败,眼神发直。有的盯着自己手里写满公式的笔记本,那上面的数字和符号,此刻看起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有的干脆抱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空气里除了通风系统低沉的嗡嗡声,就只有粗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 角落里,以吴老师傅为首的几个老工人和本土技术员,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他们脸上没有“看吧我早说了”的那种得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见惯了失败的麻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吴师傅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个小锉刀,无意识地在一块废金属片上一下下锉着,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他脚边,放着一个用油布盖着的、看起来更笨重敦实些的模型——那是基于“云雀-甲”经验、强化了结构、线条也更“土”一点的“丙”方案模型,还没来得及测试。 方立功也在。他是被王工请来“见证”这次关键风洞试验的。此刻,他站在两拨人中间靠后的位置,搓着冻得发麻的手,心里像这山沟里的风一样,七上八下,没着没落。他看着王工僵硬的背影,又看看那帮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再看看蹲在地上闷头锉金属的吴师傅,喉咙里有点发干,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可张了张嘴,发现什么词儿都苍白得很。 “数据……”王工终于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没回头,“记录……拿给我。”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就是那个从英国回来、之前对王承柱“土火箭”方案嗤之以鼻的小李,闻言猛地抬起头。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仪器台上拿起一叠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热气的记录纸,手指抖得纸页哗哗响。他几步冲到王工身边,把数据递过去,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好像这些冰冷的数字还能挽回什么。 王工接过,就着观察窗透进去的灯光,快速地翻看着。纸页在他手里发出急促的摩擦声。他的眉头越锁越紧,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理论计算……临界速度……应该远高于测试值……”小李在他耳边急促地、语无伦次地低声说着,仿佛在为自己,也为整个方案辩护,“是不是……是不是模型制作有误差材料……材料的弹性模量我们取得偏乐观了还是……还是咱们这个土风洞的流场品质……”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王工翻动纸张的手停了下来,目光死死盯在一行数据上。 那是模型在失稳前最后一瞬,几个关键测点的应力数据。数字高得吓人。 “不是计算问题,也不是风洞问题。”王工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是结构。我们的设计,太‘理想’了。为了减重,为了追求理论上的最佳气动外形,骨架太细,关键连接部位强度裕度留得太小。用我们手头能搞到的材料,根本……根本达不到图纸要求的性能。” 他抬起头,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戴上时,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清醒的痛苦:“我们画了一只好看的‘天鹅’,可咱们现在,只有搭‘土鸡窝’的料。”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小李。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仪器架上,发出“哐”一声响。他失神地看着观察窗里那具破损的漂亮模型,又看看王工手里那叠“判决书”一样的数据,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怎么办!啊!照着那些老掉牙的、傻大黑粗的图纸搞那造出来的还是喷气机吗那不就是个会喷火的铁棺材!我们学了这么多年……就学了个这!”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带着不甘、愤怒和深深的挫败。其他几个海归技术员也受感染似的,或唉声叹气,或红着眼圈别过头去。 一直没说话的吴师傅,这时停下了锉刀。 那单调的沙沙声一停,反而让实验室里突兀地安静了一瞬。 吴师傅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金属屑,走到工作台边,拿起那个被油布盖着的“丙”方案模型。他没看小李,也没看王工,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油布揭开。 模型露出来。确实不好看。机身粗短,机翼相对厚实,连接处明显有加粗加固的痕迹,线条也笨拙。就像一个结实的、但没什么美感的庄稼汉子,和旁边那个即使破损也难掩“优雅”的“乙”方案模型,形成鲜明对比。 吴师傅抱着这个“土”模型,走到风洞操作员旁边,声音不高,带着老一辈工人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小张,受累,把这个……也装上试试。按‘甲’型最大速度的……一点二倍吧。” 操作员看了看王工。王工盯着那个“土”模型,沉默了几秒钟,点了点头。 “丙”方案模型被小心地安装进试验段。启动,加压,气流嘶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观察窗。 模型在越来越强的气流中开始震颤,但没有出现那种致命的、发散性的抖动。它稳稳地“钉”在那里,尽管姿态看起来不如“乙”方案那么“轻盈”,甚至有些“笨拙”地对抗着气流。 测试数据一页页打出来。 应力远低于安全阈值。 稳定性良好。 甚至在某些大攻角状态下,表现比预期的还要稳当一点——虽然阻力也更大。 当风洞最终关闭,气流嘶鸣声渐渐消失,实验室里只剩下通风系统的背景音时,一种微妙的、复杂的寂静弥漫开来。 事实,胜于一切雄辩,也胜于一切不甘和眼泪。 小李瘫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子上,眼镜歪斜,脸上还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灰。他看着手里那份“丙”方案平淡但扎实的测试数据,又看看窗里那个完好无损、但毫不起眼的“土”模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先前那股子激烈的愤怒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和……隐约的服气。 王工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又很快消散。他走到工作区中央,环视着所有人——失魂落魄的海归派,沉默等待的本土派,还有一脸复杂的方立功。 “都看到了吧。”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平静了许多,指向观察窗,“一个是半年后可能才有的、完美的‘牙’。一个是现在就能试试的、哪怕只能吓唬人的‘爪子’。” 他顿了顿,拿起那叠“乙”方案失败的数据,又拿起“丙”方案的报告,把它们并排放在桌上。 “科学的理论要尊重,”他看着小李等人,“但脚得踩在实地上。咱们的条件,造不出纯粹的‘天鹅’,那就先把‘土凤凰’造结实了,能飞起来,能打仗,比啥都强。” 他看向吴师傅和本土派的技工们:“老师傅们的经验,是拿锤子、拿锉刀、拿一次次失败换来的,是宝贝。不能丢。”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两拨人之间:“从今天起,‘乙’方案暂停。合并项目组,集中所有力量,攻关‘丙’方案。海归的,负责优化理论计算和细节设计,把‘乙’方案里那些好的、咱们将来能用上的想法,尽量融到‘丙’里去。本土的,负责结构实现和工艺把关。取长补短。” 他敲了敲桌子,发出笃笃的声响:“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尽快让‘云雀-丙’飞起来,形成战斗力。为了这个,图纸可以改,方案可以调,但工期不能拖,质量不能松。谁再有时间坐在那儿伤春悲秋、或者关起门来觉得自己那套最牛,”他指了指实验室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待加工零件,“就去仓库,把那些废旧零件给我拆出十斤铜来!咱们现在,缺铜缺得心慌!” 这最后一句带着土腥味的大实话,像盆冷水,又像记闷棍,让凝固的气氛松动了一些。几个年轻技术员愣了愣,互相看了看。蹲在角落的一个本土小工没忍住,“噗”一下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小李慢慢坐直了身体,扶正了眼镜。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但眼神里那股子空茫和偏执,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羞愧、思考和认命的情绪取代。他看了一眼吴师傅,吴师傅正好也看过来,对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把小锉刀,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那意思,不言而喻。 小李盯着那把油亮亮、柄都被磨细了的锉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把它拿了起来。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握紧了,很用力。 方立功在一旁看着,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总算落地一半。他不禁想起楚风常说的一句话:“甭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眼下,这群争得面红耳赤的技术精英和老师傅们,总算是在现实这只凶悍的“老鼠”面前,暂时搁置了关于“猫”的品种和毛色的争论,准备联手逮老鼠了。 会散了。人们默默收拾东西,陆续离开。失败的阴影还在,但一种更务实、也更紧迫的气氛,开始流动。 王工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关掉了大部分灯,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光线下,他站在两个模型前,看了很久。一个破损的“天鹅”,一个完好的“土鸡”。 然后,他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拿起一支铅笔。笔尖悬在空白的图纸上,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画那些复杂优雅的曲线。 他在图纸的边缘,简单地、有些笨拙地,勾勒了几笔。 一个机翼的轮廓。 下面,挂着几个简化的、圆筒状的东西。 画得很粗糙,甚至有些幼稚。 但看着那草图,他眼中连日来的焦虑和紧绷,似乎真的,稍稍散开了一些。 窗外,山风还在鬼哭狼嚎地刮着,卷起雪沫,狠狠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远处,“101”厂区深处,隐约传来“云雀-甲”修复试车的轰鸣,断断续续,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寒夜里不甘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