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林婉柔的“战地医院”与盘尼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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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里没有白天黑夜。 只有头顶那盏用铁丝网罩着的、十五瓦灯泡发出的昏黄光亮,还有洞壁上水珠缓慢凝结、滴落的声响——嗒,嗒,嗒,间隔很长,但每次响起都异常清晰,像某种古老而固执的计时器。 空气是粘稠的。混杂着地下泥土的腥味、酒精挥发的刺鼻、培养皿里某种菌类生长的微酸气息、还有长时间不通风造成的、类似旧书库的沉闷霉味。林婉柔觉得自己的鼻腔和肺叶好像都被这空气浸透了,每一次呼吸都沉甸甸的。 她直起有些僵硬的腰,用左手手背——右手戴着无菌橡胶手套,已经沾满了培养基的琼脂——轻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她干脆摘下来,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胡乱擦了擦,重新戴上。 眼前是十几个排列在简易木架上的阔口玻璃罐。罐子里是浑浊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液体,有的表面甚至漂浮着可疑的絮状物。这是第七批青霉素发酵液。前六批,要么染了杂菌,变成一罐臭汤;要么有效成分低得可怜,连最基础的抑菌圈都形不成。 她拿起一个标着“7-3”的罐子,凑到灯下仔细看。液体是淡黄色的,还算澄清,底部有些沉淀。她拧开盖子,一股更浓郁的、类似烂水果又带点土腥的怪味冲出来。她皱了皱眉,用一根细玻璃管小心地吸出一点,滴在准备好的试纸上,然后放进恒温箱旁的简易观测区。 等待结果需要时间。她走到旁边用砖头垒砌的“无菌操作台”前——其实就是在普通木桌上铺了层刷过石灰的油布,顶上吊着一块用竹框绷紧的、浸过消毒水的纱布帘。帘子已经有些发黄,边缘破了几个小洞。她开始准备下一批培养基的原料:土豆削皮切块,玉米粉称重,蔗糖……糖不够了,可能得用一点缴获的日本压缩干粮里刮下来的糖粉代替。 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消毒液和冰冷的培养液里,皮肤发白、起皱,指尖和虎口处裂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一碰就刺痛。右手手套的食指部位已经磨得很薄,几乎透明,她能感觉到玻璃器皿冰凉的触感直接透过橡胶传来。 外面隐约传来伤兵转移的嘈杂声、骡马的嘶鸣,还有远处断续的、可能是训练或施工的隐约炮声。但这些声音传到这深深的地下,都变成了沉闷模糊的背景音,反而衬得洞里那单调的水滴声更加清晰。 门帘被掀开,带进来一股稍显清冽但同样阴冷的气流。是她的助手小何,一个十八九岁、脸颊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姑娘,眼睛很大,但眼下的乌青和她一样重。小何端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液体。 “林大夫,您歇会儿,喝点姜茶。”小何把缸子放在操作台角落,声音有点哑,“炊事班特意熬的,说咱们这儿湿气重,驱驱寒。” 林婉柔“嗯”了一声,没停下手里的活。她正小心地把称好的玉米粉倒进煮沸后稍凉的土豆水里,用一根玻璃棒缓慢而均匀地搅拌。粉倒进去,水面浮起一层细密的泡沫,像河里肮脏的浪。 “7-2号罐的初步结果出来了。”小何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掩饰不住的沮丧,“抑菌圈……几乎没有。杂菌长得比青霉菌还欢实。又失败了。” 搅拌的动作顿了一下。玻璃棒碰到缸壁,发出轻微的“叮”一声。林婉柔看着那缸逐渐变得粘稠的糊状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搅拌,声音平静:“知道了。把记录做好。失败的数据也是数据。” 小何咬了咬嘴唇,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她默默地拿起记录本,在上面工整地写下:“第七批,2号罐,培养96小时,染杂菌,失败。” 洞里又只剩下搅拌声和水滴声。 过了一阵,林婉柔觉得腰实在酸得厉害,才放下玻璃棒,端起那缸姜茶。茶很烫,捧在手里,热量透过粗糙的缸壁传到掌心,那点暖意让她冰凉的指尖微微发麻。她凑近吹了吹,喝了一小口。辛辣的姜味直冲喉咙,带着一股土红糖的甜腻,味道不算好,但那股热流顺着食道下去,确实让冰冷的胸腔舒服了一点。 “小何,”她忽然开口,“咱们库房里,还有多少备用的新鲜土豆” 小何翻看了一下物资记录本:“大概……还有两麻袋。玉米粉也不多了。关键是……葡萄糖和乳糖,基本见底了。下一批要是还……” “下一批会成功。”林婉柔打断她,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很肯定。她放下茶缸,走到恒温箱旁,打开门。里面是用炭火盆和温度计勉强维持的、不甚稳定的“恒温”环境。她看着那些静静培养的菌种试管,玻璃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一定会成功。”她又重复了一遍,更像是对自己说。 因为她知道,前线的伤员等不起。一个伤口感染,可能就意味着一场截肢,甚至一条命。而盘尼西林,是眼下他们能抓住的、对抗细菌感染最有效的武器。没有进口的,就自己造。哪怕条件再差,方法再土。 她想起三天前,去野战医院巡查时看到的一幕:一个才十七岁的小战士,因为腿部炮弹伤感染,高烧不退,伤口溃烂流脓,整条腿肿得发亮。医生们用尽了所有土办法——煮过的纱布、自制的中药膏、甚至用烙铁烫——都没能阻止感染蔓延。最后,为了保命,不得不做了高位截肢。那孩子醒来后,得知腿没了,不哭不闹,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帐篷顶,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问:“大夫,我……我还能打枪吗” 当时她站在病床边,手里紧紧攥着听诊器,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她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的无力感,比此刻防空洞里所有的疲惫和失败加起来,还要沉重百倍。 “林大夫,”小何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拉出来,带着点犹豫,“还有件事……王家庄那边新建的卫生院,派人来问,他们申请的那批磺胺粉和消毒酒精,什么时候能批下去那边说,最近感冒和腹泻的村民很多,缺药。” 林婉柔揉了揉眉心。磺胺粉是比盘尼西林更紧缺的战略物资,全靠缴获和少量秘密渠道获得,每一克都要严格审批。酒精也不宽裕。 “告诉他们,磺胺粉按严重感染病例优先原则使用,必须有详细病历和我的签字。酒精……分他们五斤,必须专用于器械消毒,严禁挪用。”她顿了顿,“另外,把我上次整理的那个《常见病土方汇编》抄一份给他们。很多小毛病,草药和针灸能解决,不一定非要等西药。” “是。”小何记下。 就在这时,恒温箱旁的简易观测区,传来小何之前放置试纸的培养皿里,似乎有了点变化。 两人几乎是同时快步走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浸了发酵液的试纸周围,出现了一圈极其微弱、但隐约可见的、比周围培养基颜色稍浅的透明环带! 林婉柔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立刻俯身,脸几乎贴到培养皿上,摘掉眼镜,眯起眼睛仔细看。 是的。虽然很淡,很小,但确实有一个抑菌圈!这意味着,“7-3”号罐的发酵液里,含有能够抑制金黄色葡萄球菌(他们用的测试菌)生长的活性物质!很可能就是青霉素! “小何!手电筒!最大亮度!”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小何慌忙拿来手电,拧亮,一道光柱打在培养皿上。在更集中的光线下,那个透明的环带显得清晰了一些。 “有……有了!林大夫!有了!”小何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林婉柔没有哭。她紧紧盯着那个微弱的光环,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她伸出手,想去触摸培养皿的边缘,手指却在距离玻璃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微微颤抖。 多少个不眠的夜晚。 多少次失败的酸臭。 多少遍看似徒劳的搅拌和观察。 终于……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急着高兴。这只能说明有活性物质,是不是青霉素,纯度如何,效价多少,还需要进一步提取和动物试验验证。”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语速比平时快,“小何,立刻记录:7-3号罐,培养96小时,初步观察到抑菌圈,直径约……2.5毫米。准备下一步的过滤和初步提纯。” “是!是!”小何抹着眼泪,飞快地记录,手都在抖。 林婉柔直起身,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她赶紧扶住操作台的边缘,冰凉的木头触感让她稍微清醒。她知道,这是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和体力透支后的反应。 她缓了缓,走到那个带来希望的“7-3”号玻璃罐前,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玻璃壁。罐子里的液体依然浑浊,但在她眼里,似乎看到了某种微弱而顽强的光。 路还很长。 从这点微弱的活性,到能真正用于救人的、哪怕不纯的青霉素粉末,中间还有无数道难关:过滤除杂、溶剂萃取、低温干燥、毒性测试…… 但至少,他们终于看到了隧道尽头,那第一丝极其微弱的曙光。 洞外,隐约又传来一阵伤员的呻吟和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 林婉柔收回手,转身走向操作台,重新戴上那副薄得快透明的手套。 “小何,”她说,声音平静而坚定,“准备下一批培养基。我们……继续。”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身影又开始在狭小、闷热、充满怪味的防空洞里忙碌起来。那滴水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 嗒。 嗒。 嗒。 像是在为这场寂静而漫长的战争, 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