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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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建科这一觉睡得极沉,也极短。 仿佛只是闭上眼睛一瞬间,刺骨的寒意和生物钟的强烈警醒就将他从深沉的睡眠中拽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脖颈和肩膀因为趴睡的姿势而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窗外,天已大亮,虽然依旧是冬日里那种灰蒙蒙的亮色,但时间显然已经不早。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上午八点四十分! 报告!李德全要求今天上午交稿! 一股急迫感瞬间冲散了残存的睡意。他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睡得麻木的身体,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顾不上浑身的酸痛和冰冷,他第一时间打开抽屉,那份墨迹才刚干透不久的厚厚报告安静地躺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拿出来,又快速浏览了一遍开头和结尾,确认没有遗漏和明显的错漏。 虽然一夜未眠,又经历了之前高强度的体力透支,但此刻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这是一种将最重要的事情完成之后的责任落定感,混合着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隐隐期待与不安。 报告是写完了,但如何交上去,却需要讲究策略。直接摔在李德全桌上,痛快是痛快,但无异于正面宣战,过于鲁莽。他需要找一个更稳妥、更符合程序的方式。 他仔细地将报告稿纸理齐,用一个新的文件夹仔细装好。然后,他站起身,用力跺了跺脚,搓了搓脸,试图让冻僵的身体和麻木的脸颊恢复些知觉。他走到办公室那个早已熄灭的炉子旁,看了看冰冷的炉膛,放弃了自己生火的念头——时间来不及了。 他拿起自己的茶缸,想去锅炉房打点热水,却发现暖水瓶也是空的。无奈,他只好就着自来水龙头,用刺骨的冰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他打了个激灵,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脸色苍白憔悴的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副尊容,倒是很符合“深入基层、辛苦调研”的形象。 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深吸一口气,唐建科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夹,走出了办公室。走廊里同样冰冷,但已经有其他科室的同事在走动。有人看到他,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大概是因为他罕见的憔悴模样,也可能是好奇他手里那份看起来颇为正式的文件。 唐建科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径直走向李德全的副股长办公室。门关着,他抬手敲了敲。 “请进。”里面传来李德全那熟悉的不紧不慢的声音。 唐建科推门而入。李德全正坐在办公桌后,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慢悠悠地喝着茶,办公室里炉火烧得正旺,暖烘烘的,与唐建科那个冰窖般的办公室形成了鲜明对比。看到唐建科进来,尤其是看到他手里那个文件夹和一脸疲惫的样子,李德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脸上挂起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居高临下意味的笑容。 “哟,小唐回来了这么快怎么样,下去转了一圈,收获不小吧”李德全的语气轻松,带着一种早已预料到结果的笃定。在他想来,唐建科这种愣头青,下去吃两天苦头,碰一鼻子灰,自然就知道厉害了,回来还不是得老老实实按照他划下的道来 唐建科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坐下,而是将文件夹双手递了过去,语气平静,不卑不亢:“李股长,您要的关于农村教育情况的报告,我写好了初稿,请您审阅。” “哦效率挺高嘛。”李德全略显意外地接过文件夹,随手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标题——《关于清水县农村基础教育若干突出问题的紧急情况反映及初步建议》。 仅仅看到这个标题,李德全脸上的笑容就瞬间凝固了。他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眼神里透出明显的不悦和警惕。“紧急情况反映”他抬起眼皮,瞥了唐建科一眼,声音冷了几分,“小唐啊,用词要注意影响嘛。农村条件是艰苦一点,但也没到‘紧急情况’这么严重吧年轻人,看问题不要这么偏激。” 唐建科早已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依旧平静地回答:“李股长,标题是根据调研实际情况拟定的。报告里的内容,都是我这次下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真实情况。我认为,如实反映问题,是写好这份报告的基础。” 李德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开始快速浏览报告内容。他看得很快,但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越来越黑,拿着稿纸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办公室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呼呼声和稿纸翻动的沙沙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唐建科静静地站着,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声。他知道,李德全此刻内心的怒火正在不断积聚。 果然,当李德全看到关于校舍安全那段具体描述——“墙壁裂缝可容拳头”、“屋顶茅草摇摇欲坠”、“遇较大风雨雪天气即有坍塌风险”时,他猛地将稿纸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胡闹!”李德全终于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报告,声色俱厉地斥责道,“唐建科!你写的这都是什么!啊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什么裂缝能容下拳头哪个学校的屋顶要塌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这简直是给咱们清水县的教育工作抹黑!给县里抹黑!”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原本以为唐建科最多也就是把往年的数据修修改改,加点不痛不痒的“困难”描述,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搞出这么一份充满“火药味”的东西来!这要是交上去,岂不是说他李德全平时的工作都是睁眼瞎说他领导的下属单位都是这种鬼样子 面对李德全的暴怒,唐建科早有心理准备。他并没有被吓住,反而更加镇定。他迎着李德全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李股长,我写的每一句话,都有具体的地点(马蹄沟教学点)、具体的情况描述。如果您认为有不实之处,可以立刻派人去核查。我愿意为报告里的每一个字负责。” “你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李德全气得发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才工作几天你了解下面的实际情况吗你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的分寸吗你这报告交上去,领导会怎么看我们教育局怎么看我们股室你这是给我们所有人找麻烦!给领导添堵!” 他抓起那份报告,用力抖动着,纸张哗哗作响:“重写!拿回去,全部重写!按照往年汇报材料的框架和口径来写!这些乱七八糟、耸人听闻的东西,全部给我删掉!要突出成绩,突出我们在艰苦条件下的努力和进步!听到没有!” 这是直接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但唐建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坚定,没有丝毫退缩。“李股长,对不起。这份报告反映的是真实问题。如果这些问题得不到重视和解决,可能会出大事。我认为,如实汇报,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重写。” “你……”李德全没想到唐建科竟然敢直接顶撞他,拒绝他的命令!这在等级森严的机关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指着唐建科,手指都在颤抖,“唐建科!你……你是不是不想在教育局待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唐建科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一刻,没有退路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李股长,我在教育局的工作,是组织分配的。我的去留,由组织决定。但这份报告,我坚持我的看法。如果您认为我不适合经手这份报告,您可以另请高明。或者,您可以直接将这份报告压下。但是,我会保留向上级反映情况的权利。” 说完,他不再看李德全那涨成猪肝色的脸,微微欠身,说了一句“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然后转身,挺直脊梁,大步走出了李德全的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他仿佛能听到身后办公室里传来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的碎裂声和李德全压抑不住的咆哮。 唐建科没有回头,径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后背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刚才与李德全的正面冲突,看似镇定,实则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把李德全得罪死了。以后在教育局的日子,恐怕会非常难过。一股沉重的压力笼罩了他。 但是,他并不后悔。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院子里凋零的树木。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报告已经交上去了,虽然是通过一种最激烈的方式。现在,球踢给了李德全。李德全会怎么做是冒着风险将报告压下还是虽然暴怒但不得不按程序往上送亦或是,在上面添加上他自己的、完全相反的意见 这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颗承载着真相与重量的石子,已经投了出去。接下来,就是等待回响,或者,承受风暴。 他拿起自己的茶缸,决定还是去锅炉房打点热水。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需要先保持冷静,保存体力。 而在他身后,李德全的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摔碎的茶杯碎片和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李德全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份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报告。 “不识抬举的东西!给脸不要脸!”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怎么办压下报告这小子刚才说了,会保留向上反映的权利,万一他真捅到上面去,自己压着不报,就是失职,到时候更麻烦。可是,就这么原封不动地交上去这报告言辞如此尖锐,简直就是打脸各级领导,包括他李德全!主任看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他李德全无能,连个下属都管不好 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拿起报告,又仔细翻看了一遍,特别是那些最尖锐的措辞。然后,他坐回椅子上,拿出笔,开始在报告的某些段落旁边,空白处,写下自己的“核阅意见”: “此描述过于夸张,与实际情形恐有出入,建议核实。” “反映问题偏激,未能看到基层同志在艰苦条件下的努力与成绩。” “建议修改措辞,注意正面引导和维护稳定大局。” 他打算,将这份原报告,连同他这些“否定性”的核阅意见,一起呈送给分管副局长。这样,既履行了报送的程序,表明自己未曾“压报”,又明确表达了自己对这份报告的否定态度,将责任撇清,甚至还能反衬出唐建科的“年轻气盛”、“不识大体”。 他要用这种方式,将这颗“炸弹”的引信,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至少,要让它炸不到自己,甚至,最好能炸伤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一场无声的、却可能影响深远的较量,在这份看似普通的报告传递过程中,悄然展开。而这份凝聚了唐建科心血、承载着山野期望的报告,其命运,在离开他手的那一刻起,便进入了惊心动魄的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