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艰难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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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路的框架如同精心绘制的建筑蓝图，已在唐建科的脑海中巍然屹立，每一根线条都清晰无比。然而，当他在稿纸上郑重写下标题，准备为这座思想的建筑添砖加瓦时，却发现自己握着笔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迟疑。 蓝图固然完美，但第一块基石该如何安放这看似简单的“开头”，却成了横亘在他面前的第一道雄关。 他知道，绝不能沿用初稿那种“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上级部门的精心指导下，在全县上下的共同努力下”的陈词滥调。那种开头四平八稳，却也瞬间将讲话拉入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旧轨道。他需要一种力量，一种能在一开始就抓住所有与会者注意力，让他们放下手机、抬起头的力量。 他的目光落在框架第一部分的小标题上：“认清严峻形势，切实增强抓好安全生产的紧迫感和责任感”。特别是“严峻形势”这四个字。如何体现“严峻”用数据说话！对，就用那个最具冲击力的对比——“事故总起数下降，但死亡人数微升”！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他提笔在稿纸上写下： “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全县安全生产工作会议，主要任务是分析形势、部署工作。过去一年，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全县安全生产事故总起数同比下降了x%，成绩值得肯定……”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眉头紧紧锁起。 不对！味道不对！虽然引用了数据，但“成绩值得肯定”这句话一出，语调瞬间就软了下来，冲击力大打折扣。这依然是一种“先扬后抑”的保守姿态，不符合他想要营造的强烈的危机氛围。他想要的是警钟长鸣的效果，而不是温吞水式的总结。 他果断地将刚刚写下的几句话狠狠划掉，纸面上留下几道粗重的墨痕。开局不利。 他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想象着自己就是台下的一名乡镇长或部门负责人，听惯了千篇一律的套话，什么样的开头才能让他心头一凛，意识到这次会议“非同往常” “直击要害！”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响起。“不要任何铺垫，直接抛出最核心、最尖锐的矛盾！” 他再次坐直，重新落笔，这一次，笔尖带着决绝：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首先是一个警示会、反思会。在我们通常看到的‘事故起数下降’的成绩单背后，隐藏着一个必须高度警惕的信号：去年，我县因安全生产事故导致的死亡人数，同比上升了x%！这是血的教训，更是对我们工作的严厉警示！” 写完后，他屏住呼吸，反复默读这几句话。嗯，味道对了！开门见山，直指问题核心，用反差巨大的数据制造强烈的认知冲击。“警示会、反思会”的定性，也为整个讲话定下了沉重的、直面问题的基调。 第一道关口，总算有惊无险地突破了。唐建科稍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更大的挑战接踵而至。 框架要求，在指出“死亡人数上升”这个总体现象后，要深入剖析其背后的结构性原因，即“高风险领域事故占比高”和“责任悬空”等问题。这里，需要将冰冷的统计数据与生动的具体案例结合起来，才能既有宏观高度，又有微观触感，让人信服，更能触动人心。 他翻到数据表格和案例摘录部分。数据是现成的，但如何将它们自然、有力地进行表述，而不是简单罗列 他先尝试写数据部分： “分析显示，去年发生的安全生产事故中，建筑施工和道路交通两个领域的事故起数和死亡人数，占到了全县总量的70%以上，特别是建筑施工领域，发生了两起影响较大的塌陷事故，暴露出我们在高风险领域的安全监管还存在明显短板……” 读了一遍，他感觉像是干巴巴的工作报告，虽然指出了问题，但缺乏力量。 “明显短板”这种词，太笼统，太官方。 他需要更尖锐、更形象的表达。他想起了赵建国说过的，公文语言也要追求“精准的形象感”。他思考着，如何把“短板”这个抽象概念，变得更具体、更触目惊心。 他的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忽然，一个词蹦了出来——“漏斗”！对啊，高风险领域就像一个巨大的“漏斗”，吞噬了大部分的安全投入，却仍然漏掉了最关键的安全保障！这个比喻既形象，又带着一种紧迫感。 他立刻修改： “……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当前我县安全生产风险呈现出明显的‘漏斗效应’！有限的监管资源和社会关注度，被建筑施工、道路交通等少数几个高风险领域像漏斗一样吞噬，但最终，安全责任和保障措施却在最关键的操作层面——特别是在层层转包后的外包队伍、临时用工环节——发生了‘泄漏’！去年涉及外包施工队的事故比例显着提升，以及那起无证塔吊司机险酿大祸的事件，就是最深刻的教训！这不仅仅是‘短板’，更是责任链条上的‘断点’！” 写完这一段，唐建科的额角微微见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每一个词都像手术刀，必须精准地切中病灶。用“漏斗效应”比喻风险集中，用“泄漏”形容责任流失，用“断点”代替“短板”，语言的力度和穿透感立刻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然而，这种追求精准和力度的写作，对心力的消耗是巨大的。每一个判断，都需要数据和案例支撑；每一个用词，都需要反复推敲是否准确、是否有力。这完全不同于过去那种按照固定套路“填内容”的轻松，而是一种真正的创造性劳动，是思想和文字的双重搏斗。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沙沙摩擦声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光线由明亮转为柔和，又渐渐暗淡。办公室的日光灯不知何时已经亮起，将他伏案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他写写停停，时而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下大段；时而又卡在某一个词的运用上，苦思冥想良久。他感到大脑像一块被过度使用的海绵，时而饱满，时而干涸。颈椎和肩膀的酸痛感也越来越强烈，仿佛肌肉在发出抗议。 最艰难的部分，出现在对“监管执法形式主义”的批判上。这个问题非常敏感，写轻了，不痛不痒；写重了，可能得罪一大片人，或者让领导觉得过于尖锐，不好下台。 他尝试了几种写法： 初版：“部分监管检查存在走过场现象，未能深入发现真实隐患……” ——太温和， “部分”、“走过场”这类词，弱化了问题的普遍性和严重性。 二版：“当前，形式主义的幽灵仍在我们的安全监管领域徘徊！一些所谓的检查，变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巡演……” ——用了比喻，但“幽灵”、“巡演”文学色彩略浓，不够庄重，且针对性太强。 他放下笔，感到一阵烦躁和疲惫袭来。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冰凉的水暂时压下了喉咙的干渴，却无法缓解思维的滞涩。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瓶颈，不仅是文字表达的瓶颈，更是对问题定性尺度的把握瓶颈。 他需要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他回想起赵建国曾经指点过的：“批评问题，不一定非要指着鼻子骂。有时候，通过正面要求来表达反面的不足，效果更好，也更显水平。”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唐建科恍然大悟。对啊，与其直接批评“你们存在形式主义”，不如提出明确、具体的工作要求，而这些要求，恰恰是针对当前存在的弊病开出的药方。 他重新调整思路，不再着眼于“批判”，而是着眼于“建设”。笔下的文字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下一步，我们必须下决心扭转监管执法中的‘宽松软’现象。要大力推行‘四不两直’的飞行检查，让检查真正成为发现问题的‘探头’，而不是提前预告的‘巡演’。要建立健全安全生产行政执法和刑事司法衔接机制，对重大隐患和违法行为，坚决依法依规处理，杜绝‘以罚代管’、‘一罚了之’，更要坚决破除各种‘说情风’、‘关系网’的干扰，树立执法监管的绝对权威！” 这样一来，既明确指出了当前存在的问题（宽松软、说情风），又将重点放在了“应该怎么做”上，语气是建设性的、坚定的，而非单纯的指责，显得更有格局，也更具可操作性。 突破了这个最大的瓶颈，后面的写作顿时顺畅了许多。当他终于为讲话稿的第一大部分画上句号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他放下笔，活动着几乎僵硬的手指，看着写满了密密麻麻、反复修改字迹的十几页稿纸，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这第一章的起笔，何其艰难！每一个段落，甚至每一个句子，都经历了反复的锤炼和打磨。这不仅仅是在写作，更是在与自己的思维惰性、与固有的语言习惯进行的一场艰苦卓绝的搏斗。 然而，尽管身心俱疲，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因为他知道，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牢牢扎根于清源县的真实土壤，都指向明确的问题，都凝聚着他的思考和心血。 这艰难的第一步，他终于脚踏实地、无愧于心地迈了出去。前面，还有更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