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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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示期的七天，仿佛是修行之路上的最后一段静心隘口。唐建科将“慎独”二字奉为圭臬，言行举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周全。他依旧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开窗通风，为科长刘志强泡好一杯温度适中的绿茶；他依旧是最后一个离开，检查电源，关好门窗。他对待经手的每一份文件，字斟句酌，仿佛初来乍到的实习生；他回应每一位同事的交谈，无论长幼，都带着真诚的专注。甚至，一些本可分配给年轻同事的琐碎事务，他也主动揽过来，默默处理妥当。 这种近乎刻意的低调与勤勉，在机关这个敏感而精密的小生态里，反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高调”。各种或明或暗的赞许，通过不同的渠道，汇流至领导的耳中。在一次小范围的内部工作协调会上，赵建国秘书长在总结时，看似不经意地提点道：“评价一个干部，不仅要看其顺境时的表现，更要看其在关键时刻、在荣誉面前的定力。沉得住气，方能担得起重担。”这番话，虽未点名，但在座众人心领神会，目光皆若有若无地扫过坐在后排认真记录的唐建科。 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公示日的下班铃声，如同解脱的咒语。唐建科关掉电脑显示器，收拾好桌面，心中那根紧绷了七昼夜的弦，终于缓缓松弛。最大的风浪，似乎已安然渡过。窗外，晚霞映照，预示着明日可能是个好天气。 第八日，周四。天空澄澈，阳光明媚，带着初秋特有的干爽与暖意。唐建科像往常一样，提前二十分钟坐在工位前，开始梳理一天的工作计划。办公室内气氛宁静，但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感，如同暗流般在空气中悄然涌动。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九点刚过，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里间传来刘志强科长的声音。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县委办公室文书科负责文件派送的小郑，一个脸庞尚带稚气的年轻人。他手里捧着一摞刚从机要室取回的文件，最上面一份，那抹鲜艳的红色文头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中共东山县委关于xxx等同志职务任免的通知”（东委〔20xx〕xx号）。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消失了，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停顿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份小小的文件上，随即，又极其一致地转向了外间办公桌后的唐建科。那目光中，有喜悦，有羡慕，有真诚的祝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郑显然也深知这份文件的分量。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将文件放入门口的公共文件筐了事，而是双手捧着，脚步略显郑重地径直走到刘志强科长办公室的门口，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恭敬与兴奋的光彩。 “刘科长，这是刚到的急件，需要您第一时间阅处。”小郑的声音比平日清晰、响亮，仿佛在宣告一个重要时刻的来临。 刘志强从里间稳步走出，接过文件，目光在首页的标题和名单上迅速扫过，脸上随即露出了宽慰而又欣慰的笑容。他没有立刻仔细翻阅，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小郑，精准地落在唐建科身上，扬了扬手中那份象征着组织最终决定的红头文件，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仪式感： “建科，文件正式到了。” 这简单的七个字，如同一声洪钟，敲碎了最后一丝不确定性，为过去数百个日夜的辛勤耕耘、为这七天的焦灼等待，画上了一个圆满而响亮的休止符。 “好！” “太好了！” “恭喜啊，建科！” 安静的办公室瞬间被热烈的气氛点燃。 副科长李强反应最快，几乎是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几个大步就跨到唐建科身边，用力拍着他的胳膊，声音洪亮地笑道：“哈哈！瞧瞧！我说什么来着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板上钉钉！建科，不，现在必须得叫唐副科长了！恭喜恭喜！咱们综合科又添一员虎将！”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比自己得了嘉奖还要兴奋。 老同志周大姐也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像看着自家有出息的后辈，连声说道：“好好好！这下可是名正言顺了！建科，这可是大喜事，晚上说什么也得让科里给你好好庆祝庆祝！” 年轻的小陈和其他几位同事也立刻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七嘴八舌地道贺： “唐科长，恭喜您！” “太好了，唐科长！” “以后工作上还请唐科长多指导！” 唐建科从座位上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他从刘志强科长手中，双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触及光洁挺括的纸张，能清晰地感受到红色文头和地方徽记细微的凹凸感。他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文件正文中，那行与自己命运息息相关的黑色宋体字： “任命唐建科同志为中国共产党东山县委办公室综合科副科长（试用期一年）。” 白纸黑字，红头印章。一切尘埃落定。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迅速传遍四肢百骸，但旋即被更强大的理智压制下去，转化为一种无比沉静的责任感。他抬起头，环顾身边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领导寄予厚望的鼓励，有前辈真诚的欣慰，有同事热情的祝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谢谢刘科长！谢谢李科！谢谢周大姐，谢谢大家！”他微微向四周鞠躬，“这份任命，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和培养，也是各位领导、各位同事长期以来对我帮助和支持的结果。我心里非常清楚，这副担子不轻。我唐建科在此表态，一定以此为新的起点，更加努力地工作，虚心学习，认真履职，团结同事，竭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决不辜负组织的期望，也决不辜负在座各位的这份情谊！” 他的表态，没有沾沾自喜，没有空话套话，朴实而有力，赢得了大家更热烈的掌声。 刘志强满意地点点头，双手虚按，让大家安静下来，说道：“好了，文件我先按程序签批处理。建科这次的晋升，确实是我们科里的大喜事。这样，李科，你安排一下，中午咱们科在‘春华园’简单聚个餐，科室经费出，算是给建科庆祝，也是咱们科内部的一次团建，大家都参加。” “好嘞！科长您放心，保证安排得妥妥当当！”李强立刻拍着胸脯应承下来，马上掏出手机开始联系订包厢，张罗菜单，显得干劲十足。 这份红头文件的正式下达，其效力与公示期间的祝贺截然两样。它如同一声发令枪，正式启动了机关人际网络中新一轮的互动与调整。 几乎在刘志强拿着文件回里间办公室的同时，外间的办公电话和唐建科的手机就开始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第一个电话是组织部干部科的王科长打来的，语气亲切而正式：“唐科长，恭喜啊！文件已经下发，看到啦！以后工作上多联系！” 紧接着，宣传部办公室的李主任、政府办综合科的张科长、政法委的刘副书记秘书……相熟的科室负责人、兄弟单位的同仁，甚至几位平时接触不算太多的局委办副职领导的电话也接踵而至。 “唐科长，文件收到了，实至名归，祝贺祝贺！” “建科，不，唐副科长，以后就是领导了，多多支持啊！” “唐科长，哪天有空一起坐坐，交流交流工作。” 唐建科稳坐在工位上，神色平静，一一接听。他感谢对方的祝贺，语气谦逊，表示以后要多向大家学习，恳请继续支持工作。他应对得体，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失了分寸，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得意忘形。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来电者的语气，比公示期间更多了几分郑重其事和某种微妙的、对等探讨的意味。这是权力结构细微变化后，最直接、最真实的人际信号反馈。 上午十点半左右，桌面的红色内部电话响了起来。这是直通领导办公室的专线。唐建科立刻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赵建国秘书长沉稳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比往常似乎少了一丝严厉：“建科，文件看到了吧” “秘书长，刚看到。谢谢秘书长一直以来的悉心培养和信任！”唐建科语气恭敬，发自内心。 “嗯。”赵建国在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后说道，“手头不急的事先放一放，现在过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的，秘书长，我马上到。” 放下电话，唐建科知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任谈话”。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和袖口，对着窗户玻璃的反光迅速理了理头发，确保自己的精神状态无可挑剔，然后才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走廊尽头那间象征着县委办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在深色的实木门前站定，他再次深呼吸，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请进。”里面传来赵建国熟悉的声音。 唐建科推门而入，反手轻轻将门带拢。赵建国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份红头文件的复印件。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唐建科身上，平静而深邃，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感觉怎么样”赵建国放下文件，直接问道。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饱含深意，是在考察他此刻的心态。 唐建科身体微微前倾，坐姿端正，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秘书长，说实话，高兴是肯定的，感谢组织和您的信任。但更多的，是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和责任。副科长这个岗位，和普通科员视角完全不同了，我怕自己经验不足，做不好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 这个回答，既表达了真实的感受，又将重点放在了责任与自省上，显得踏实而清醒。 赵建国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但语气缓和了一些：“有这个认识就好。副科长，名头不大，但意味着你正式进入了领导干部序列，哪怕只是最基层的。以后思考问题，要跳出具体事务，要学会站在科里的角度，甚至办公室的角度去谋划。刘科长会具体指导你业务和分工，你要尽快熟悉。协调上下、带动新人，这些都是你的新课题。眼光要放远，格局要打开。” “是，秘书长，您的教诲我记住了。我一定尽快转变角色，在刘科长的领导下，把工作做好。”唐建科虚心应道。 “还有一点，”赵建国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了几分，目光锐利，“位置变了，聚焦在你身上的目光会更多、更复杂。表扬吹捧的话会很多，但要保持头脑清醒；可能也会遇到新的挑战和压力，要能扛得住。最重要的是，任何时候，都要严守纪律规矩，守住底线。这是我对你的基本要求，也是护身符。” “请秘书长放心！”唐建科挺直腰板，郑重承诺，“我一定时刻牢记您的教导，严格要求自己，加强学习，廉洁自律，绝不做出任何有损组织形象、让您失望的事情。” 赵建国点了点头，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关于近期需要关注的重点工作，便示意谈话结束。 从秘书长办公室出来，唐建科感觉自己的肩膀似乎又沉了几分。这番谈话，与其说是祝贺，不如说是一次深刻的任前警示和导航，为他划定了跑道，指明了方向，也敲响了警钟。 中午，“春华园”饭店最大的包厢里，气氛热烈。综合科全体人员到场，围坐一大桌。刘志强科长作为一把手，首先举杯，发表了简短而得体的祝酒词，既充分肯定了唐建科过去的成绩，也对他未来的工作提出了殷切希望，并强调了科室的团结。李强副科长则完全扮演了气氛担当的角色，妙语连珠，不断带动大家向唐建科敬酒，言谈间充满了“我们兄弟”、“咱们科室”的亲近感。周大姐像慈祥的长辈，不停地给唐建科夹菜，嘱咐他以后工作更忙，要注意身体。年轻同事们也放开了些，纷纷向新晋的“唐科长”表达着敬意和跟随的决心。 唐建科是全场当之无愧的焦点。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酒喝得很有节制，每次举杯，主旨都是感谢——感谢组织的培养，感谢刘科长、李科的指导，感谢周大姐和各位同事的支持，态度自始至终谦逊而诚恳。他甚至主动起身，分别敬了刘志强和李强，感谢他们的提携，又敬了周大姐和各位同事，感谢他们的帮助。在这种热闹的场合，他依然敏锐地观察着：以前可以勾肩搭背开玩笑的年轻同事，敬酒时身体姿态明显多了几分恭敬的距离感；李强副科长那过分的热情背后，似乎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对权力格局微妙变化的试探与适应。 聚餐在下午两点多结束。回到办公室，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和喜庆的余韵。唐建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那份摊开的红头文件上，将“唐建科”三个字映照得格外清晰。最初的兴奋与喧嚣过后，一种更为真实、更为厚重的感觉慢慢从心底升起——那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归属感，一种清晰无比的责任感。 他打开电脑，开始处理上午积压的邮件和工作简报。但心态已然发生了质的转变。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待办事项，他的思维下意识地开始切换频道：这项调研任务，如果分配下去，小陈和小王谁更合适他们各自的特点是什么那个协调会，可能会出现什么阻力预案该怎么准备如何与相关科室沟通更能提高效率这种从“执行者”到“组织者”、“思考者”的视角转变，是这次任命带来的最直接、最深刻的内在变化。 下班时分，唐建科没有急着离开。他耐心地将手头的工作处理完毕，又将要紧的事项在备忘录上逐一列出。等到办公室里其他同事都走了，大楼渐渐安静下来，他才站起身，仔细整理好桌面，关掉电脑和电源。 独自一人走出县委大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拂面，带着初秋的凉意，让他因少量酒精而微热的脸颊感到一丝清爽。他站在大院门口，回望身后庄严肃穆的县委办公楼，夕阳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力量。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赵婉茹发来的消息： “红头文件昭告天下，唐副科长同志，今晚是否有幸邀您共进晚餐，以表庆祝：）” 唐建科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文字和笑脸表情，嘴角不由微微上扬，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意。他手指轻点，回复道： “刚忙完。婉茹，谢谢。心意领了。不过，正式的庆祝可以稍后。今晚，我想一个人静静，理理思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走。” 按下发送键，他将手机放回口袋，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然后转身，迈着坚定而沉稳的步伐，汇入了下班的人流。是的，庆祝的时刻未来方长。对于唐建科而言，从接过那份红头文件的那一刻起，一段全新的、更具挑战的征程，已经正式铺开在他的脚下。副科长的椅子，是组织给的，但能否坐得稳当，坐出成绩，坐出威信，真正实现抱负，这一切，都需要他用接下来的每一步去踏实丈量，用心书写。路，已在脚下，而他，目光坚定，步伐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