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娃娃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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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带进一股穿堂的冷风。 王文明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神情:“唐镇长,张书记那边的会散了,请您过去。” “好,谢谢。”唐建科从窗前转过身,整理了一下因为长途颠簸和简单收拾行李而略显褶皱的深色夹克,努力让自已看起来更精神、更沉稳一些。他知道,第一印象至关重要,尤其是在这位以强硬务实着称的镇党委书记面前。 他跟着王文明走出会议室,穿过二楼的走廊。镇政府办公楼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旧,墙皮剥落得更厉害,绿色的墙围子也布满污渍。走廊里光线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需要依靠两端窗户透进来的自然光和几个瓦数不高的灯泡照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劣质烟草味以及煤炉特有的烟火气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刚从某个办公室出来,看到唐建科,脚步都下意识地顿了顿,目光快速地在他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然后低声交谈着走开。唐建科甚至能隐约听到“县里来的”、“这么年轻”、“副镇长”之类的只言片语。他面色平静,目不斜视,但心里明白,自已的到来,已经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青峰镇这潭看似平静的水中,激起了涟漪。 党委书记张大山的办公室在走廊最东头,是整个二楼最大的一间。门虚掩着,王文明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洪亮、略带沙哑,甚至有些粗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王文明推开门,侧身让唐建科先进,自已则跟在后面,恭敬地对着里面说:“张书记,唐镇长来了。” 唐建科迈步走进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比他想像的还要简朴。面积不小,但陈设极其简单。靠窗是一张老式的深棕色办公桌,桌面上铺着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些文件和几张照片。桌上除了一部老式电话、一个插着几支笔的陶瓷笔筒、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外,最显眼的就是厚厚几摞文件和报纸。墙壁有些泛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本镇的地图,另一面墙上挂着几面锦旗。角落里有一个铁皮文件柜,漆色斑驳。房子正中,是一个用旧铁桶改造成的煤炉,炉火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把铝壶,壶嘴正“嗤嗤”地冒着白汽,给这间寒冷的屋子带来了些许暖意。 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从办公桌后站起来。他身材不算很高,但很敦实,肩膀宽阔,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经风吹日晒的那种颜色,额头和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像刀刻斧凿一般。眉毛很浓,像两把刷子,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目光锐利得像鹰,此刻正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唐建科。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能看到不少白发茬,整个人给人一种极其硬朗、沉稳、甚至有些压迫的感觉。 这就是青峰镇的“一把手”,党委书记张大山。 “张书记,您好!我是唐建科,前来报到。”唐建科上前两步,不卑不亢地微微躬身,伸出手,语气恭敬而沉稳。 张大山的大手伸了过来,手掌粗糙有力,像一把铁钳,握手很有力,但一触即分,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干脆。“唐建科同志,欢迎啊。”他的声音依旧洪亮,脸上似乎想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并未到达眼底,“坐吧。”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木质靠背椅。唐建科道谢后坐下,腰杆挺得笔直。王文明则手脚麻利地拿起炉子上的水壶,给张大山已经见底的搪瓷茶缸续上水,又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给唐建科泡了杯茶,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唐建科和张大山两人。炉火“噼啪”作响,水壶的余响渐渐消失,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甚至带着点无形的压力。 张大山拿起桌上的“红梅”烟,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浓重的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出,让他的面容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从县里下来,路上不好走吧”他开了口,算是寒暄。 “是的,张书记,路况是比想像中要差一些。”唐建科如实回答,没有刻意回避困难。 “哼,差一些”张大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点自嘲的意味,“能通车就不错了!就这条破路,卡了青峰镇多少年了想致富,先修路道理谁都懂,钱从哪儿来”他像是在问唐建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和焦躁。 唐建科没有接话,他知道这时候任何关于争取资金、项目规划的空泛道理都是苍白的,只是静静地听着。 张大山又吸了口烟,目光重新聚焦在唐建科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要穿透他的外表,看到他内心到底有几斤几两。“唐镇长今年很年轻啊,听说学历很高,是正经的大学生”他换了个话题,但这个问题更让唐建科心头一紧。 “是,张书记,我今年二十五,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三年。”唐建科谨慎地回答。 “二十五……好啊,年轻有为。”张大山点了点头,但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赞赏的味道,反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村里当民兵连长呢。时代不一样了,你们年轻人,有文化,有知识,见多识广,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一辈子就在这山沟沟里打转。” 这话听起来是谦虚,是夸奖年轻人,但结合他的语气和神态,唐建科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隔阂,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这是一种基于年龄、阅历和成长背景差异所带来的天然距离感。在张大山这样的老基层看来,唐建科这种从校门直接进机关、再“空降”下来的年轻干部,恐怕更像是来“镀金”的“娃娃官”,缺乏处理复杂基层矛盾的实际经验和能力。 “张书记您过谦了,您长期在基层工作,经验丰富,情况熟悉,这些都是我们年轻干部最需要学习的。”唐建科态度诚恳地说。他明白,在这种老资格的领导面前,保持谦逊是绝对必要的。 “学习”张大山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基层工作,光靠学习书本上的理论可不行。我们这里,处理的是鸡毛蒜皮,对付的是扯皮拉筋,有时候道理讲不通,就得讲方法,讲魄力,甚至……”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那是在暗示某些非常规的、甚至带点“匪气”的工作手段。 唐建科能感觉到,张大山对他的能力持严重的怀疑态度。这种不信任并非出于个人恩怨,而是基于一种常见的思维定式:年轻的、高学历的机关干部,往往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擅长写材料、说道理,但遇到真刀真枪的基层矛盾,很容易束手无策。 张大山掐灭了烟头,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唐建科,话锋陡然一转:“唐镇长,你来得正好。我们青峰镇,别的大本事没有,就是各种疑难杂症、陈年旧账多。既然你是县里派下来的高材生,又是年轻干部,需要锻炼,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眼下就有一件头疼的事,拖了快两年了,一直解决不了,影响很坏。你看,你能不能先去试试水” “下马威”来了!唐建科心中了然。细纲里明确提到,张大山会丢给他一个陈年纠纷案来考验他。他早有心理准备,甚至期待着这样的挑战。只有直面问题,才能最快地打开局面。 “张书记,您请说。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但一定尽力去做。”唐建科坐直身体,表情认真地说道。 “好!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张大山似乎对唐建科没有推诿的态度稍微满意了一点,但眼神中的怀疑并未减少。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文明,你去档案室,把岭秀村老王家和老李家那块宅基地纠纷的卷宗给我拿过来!” 放下电话,张大山对唐建科说:“是岭秀村的两户村民,为了一块宅基地的边界问题,吵了打,打了闹,闹了告,反反复复快两年了。村里调解不了,司法所介入过,派出所也出过警,都没用。两家人现在是死对头,见面就眼红。前几天又因为排水问题动了手,老李家的儿子把头打破了,现在还在家躺着。这事再不彻底解决,迟早要出大问题!” 张大山的话语速很快,带着烦躁:“影响极其恶劣!不仅搞得岭秀村乌烟瘴气,还严重拖了村里土地确权工作的后腿!上面催,下面闹,我这个党委书记是焦头烂额!唐镇长,你学历高,懂政策,法律条文也比我们熟,这个案子,就交给你先去摸情况,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时,王文明拿着一摞厚厚的、卷了边的材料进来了,放在唐建科面前的桌子上。材料封面写着“关于岭秀村王、李两户宅基地纠纷情况汇编”。 唐建科看着那摞沉甸甸的材料,心里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桩纠纷,这是张大山扔给他的一块“试金石”,也是一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处理好了,或许能初步赢得这位党委书记的认可;处理不好,那他这个“娃娃镇长”在青峰镇恐怕就真的难以立足了,日后开展工作将寸步难行。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煤炉中火苗的轻微噼啪声。张大山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期待,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等待着唐建科的反应。 唐建科没有立即去翻看材料,而是抬起头,迎向张大山锐利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地说:“好的,张书记,这个任务我接了。我马上熟悉材料,尽快下到岭秀村去了解实际情况。” 他的回答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夸夸其谈,只有一种沉稳的担当。张大山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于唐建科的镇定。他点了点头,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些许:“嗯,有什么需要协调的,找王文明,或者直接找我。我就一个要求,要稳妥,不能再激化矛盾!” “我明白,张书记。”唐建科拿起那摞沉重的卷宗,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办公室熟悉情况。” “去吧。”张大山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椅子上,又点起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着,显然对唐建科能否解决这个难题,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唐建科抱着卷宗,走出了张大山办公室。走廊里依旧昏暗寒冷,但他的内心却有一股火苗在升腾。挑战已经明确地摆在了面前,艰难,甚至有些苛刻,但这正是他主动选择来到基层的意义所在。 他推开王文明帮他安排好的、位于二楼西头的那间简陋的副镇长办公室的门,将卷宗放在落满灰尘的办公桌上。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起的雪花,以及雪花下泥泞不堪的镇政府院坝。 “娃娃镇长”唐建科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面对挑战时的兴奋和坚定,“那就从这块硬骨头开始,让你们看看,我这个‘娃娃’到底有没有点真本事。” 他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用袖子拂去桌上的浮尘,然后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沉重的纠纷卷宗的第一页。 青峰镇的第一场考验,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