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硬骨头(上):风雪下乡路,初探岭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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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雪虽停了,但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预示着天气并未真正好转。青峰镇还笼罩在一片寒冷的寂静中,只有几家早起的早餐店亮着昏黄的灯光,冒出缕缕蒸汽。 唐建科穿上那件略显厚重的深色羽绒服——这是在县城工作时为下乡准备的,脚上换了一双更耐脏防滑的登山鞋。他走出冰冷的宿舍(镇政府后院几间平房中的一间),深吸了一口凛冽清新的空气,感觉头脑格外清醒。 王文明已经等在镇政府门口,不停地跺着脚取暖,旁边停着一辆半旧的绿色北京吉普212,这是镇上最好的交通工具了,通常只有书记镇长出门才用。司机是个四十多岁、面色黝黑的汉子,叫赵德柱,大家都叫他老赵。 “唐镇长,早!这是司机老赵。”王文明介绍道。 “唐镇长。”老赵话不多,只是憨厚地点点头,接过唐建科手里装着卷宗和笔记本的公文包。 “辛苦你们了,这么早。”唐建科拉开车门坐进后排。车内和外面一样冷,座椅冰凉。 吉普车轰鸣着发动,排气管喷出大股白烟,缓缓驶出镇政府大院,颠簸着上了通往村外的土路。路面上的积雪被来往车辆压成了冰碴子,异常湿滑,老赵开得很慢,很小心。 “唐镇长,去岭秀村这路,平时就不咋样,这下过雪,更够呛。二十多里地,估计得晃荡一个多钟头。”王文明坐在副驾,回过头来说。 “没关系,安全第一。”唐建科看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荒凉山峦和田野,心中更加理解了张大山提到路况时的那种无奈。交通不便,确实是制约发展的首要瓶颈。 车子果然颠簸得厉害,如同风浪中的小船。唐建科抓紧扶手,身体随着车子左右摇晃。他借此机会,又和王文明、老赵聊了起来,主要是了解岭秀村更一般的情况,比如人口、主要收入来源、村两委干部的情况等。他有意避开纠纷本身,先从宏观层面把握村庄的全貌。 从王文明和老赵零星的介绍中,唐建科了解到:岭秀村是个中等规模的村子,有三百多户人家,以种植玉米、土豆为主,部分人家搞点养殖,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弱妇孺。村支书叫刘长根,是个干了十几年的老支书,村长叫李宝山,相对年轻些。村里姓氏比较杂,王姓和李姓都是大姓。 “刘支书这人……怎么说呢,老好人一个,做事求稳。”王文明斟酌着词句。老赵则哼了一声,补了一句:“滑头得很!” 唐建科心里有数了。一个“老好人”、“滑头”的村支书,面对王、李两家这种积怨深的大姓纠纷,采取和稀泥、拖延的策略,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一个多小时后,吉普车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岭秀村村口。所谓的村口,也不过是几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树下有个歪歪斜斜的标志牌,写着“岭秀村”。村子依着山势修建,房屋新旧不一,泥坯房和红砖房混杂,都被一层白雪覆盖着,显得格外寂静。几条土狗听到车声,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村支书刘长根和村长李宝山已经得到消息(显然是王文明提前用村委会的固定电话通知的),裹着厚厚的棉大衣,抄着手,在村口等着了。两人脸上都冻得通红,不停地踩着脚。 车一停,刘长根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拉开车门:“哎呀,唐镇长!欢迎欢迎!这么大冷的天,您还亲自下来指导工作,真是太辛苦了!”他大约五十多岁,身材微胖,脸圆圆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显得很热情,甚至有些过分热情。 身后的李宝山也赶紧上前,年纪轻些,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干瘦,表情略显拘谨:“唐镇长。” 唐建科下车,和他们一一握手,手感冰凉。“刘支书,李村长,别客气,是我打扰你们了。没什么指导,就是下来熟悉熟悉情况。” “哎呀,唐镇长您太谦虚了!您能来,是我们岭秀村的荣幸!”刘长根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引着唐建科往村委会走,“路上不好走吧快,先去村委会喝口热水,暖和暖和,我再向您汇报工作。” 村委会是几间相对新一点的平房,屋里生着炉子,比外面暖和不少。刘长根殷勤地给唐建科倒上热茶,又递上烟。唐建科谢绝了烟,捧着茶杯暖手。 寒暄几句后,刘长根开始例行公事般地汇报村里的基本情况,说的内容和唐建科之前了解的差不多,无非是人口、土地、种植面积等,语气四平八稳,显然这套说辞已经重复过很多遍。李宝山在一旁偶尔补充一两句,显得有些沉默。 唐建科耐心听着,不时点点头。等刘长根说完,他放下茶杯,语气平和但直接地切入了正题:“刘支书,李村长,村里的基本情况我大致了解了。这次下来,主要是想重点了解一下王友福和李满仓两家宅基地纠纷的事情。张书记对这个案子很关心,指示我要尽快摸清情况,妥善处理。” 一听到这事,刘长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但那一丝不自然没有逃过唐建科的眼睛。李宝山则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低下头。 “唉,唐镇长,说起这事,真是……真是让我们村两委头疼啊!”刘长根立刻换上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为这事,我们调解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王友福和李满仓,这两个老倔头,那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村里、司法所、派出所,谁都拿他们没办法!这就是个死结!” 他开始大倒苦水,内容和陈继民说的差不多,无非是两家如何不讲理,如何难缠,调解如何无效,最后把责任都推到了当事人“性格倔强”、“不懂法”上。 唐建科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等刘长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卷宗材料我看过一些,村里的难处我也理解。不过,解决问题总得要找到根源。刘支书,依你看,除了历史上那点边界不清,还有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比如说,两家人之间,是不是还有别的过节或者,村里其他人对这件事怎么看” “这个……”刘长根被问得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年轻的镇长不问调解细节,反而问起这个。他支吾了一下,“深层次原因主要还是争口气吧……村里人大家都看着呢,能怎么看,就当看笑话呗。”他含糊其辞,显然不想深入谈论。 唐建科心中明了,从刘长根这里,恐怕很难得到超出卷宗范围的、有价值的真实信息了。他不再追问,话锋一转:“这样吧,刘支书,李村长,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特意陪着我。我随便在村里走走看看,找些老乡聊聊天,了解一下村里的风土人情。” “啊这……”刘长根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唐镇长,这村里路滑,狗也多,还是我陪着您吧您想了解什么,我帮您找人” “不用麻烦。”唐建科站起身,态度温和但坚决,“我就是随便转转,体验一下。文明跟着我就行。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他需要摆脱村干部的“陪同”,才能听到更真实的声音。 刘长根和李宝山对视一眼,只好答应。唐建科带着王文明,走出了温暖的村委会,重新融入户外的寒冷中。 “唐镇长,咱们现在去哪”王文明问道。 “先去纠纷现场看看。”唐建科早有打算,“然后,找几家离得近的、看起来闲着的村民聊聊。记住,我们就是路过、唠嗑,别提镇上的干部身份,除非人家问起。” 王文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王文明的指引下,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来到了位于村子中部偏南的王、李两家宅基地附近。这是两块紧挨着的宅基地,都建有院子。王家的房子旧些,是泥坯瓦房;李家的房子是几年前新盖的红砖平房,明显高出一截。两家院子之间,果然有一块模糊的、堆着杂物的空地,想必就是争议的边界。李家新房的地基确实比王家老屋高出不少,屋檐的滴水直接对着王家的院墙根,那里已经有些湿渍和青苔。王家院墙外堆着高高的柴火垛,确实占去了一部分公共通道。 现场的情况与卷宗描述基本吻合。唐建科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观察着,心里默默记下这些细节。 就在这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臃肿棉袄、头上包着围巾的老太太端着个簸箕出来倒灰。她看到唐建科和王文明两个生面孔,好奇地打量着。 机会来了。唐建科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主动上前打招呼:“大娘,忙着呢” 老太太狐疑地看着他:“你们是……” “我们是路过,搞地质调查的(唐建科临时编了个身份),看这雪景挺好,随便走走。”唐建科语气轻松,然后看似随意地指了指王、李两家的方向,“这两家房子挨得挺近哈,不过那边堆那么多柴火,路都不好走了。” 老太太一听这个,顿时来了谈兴,压低声音说:“哎呦,可不是嘛!为这点地方,打了好几年了!三天两头吵,吓得我们邻居都不敢大声说话!” “哦为啥吵啊不就是一点地方吗”唐建科引导着问。 “嗨!一开始是地为界,后来李家盖新房,垫高了,雨水都流老王家了,老王不干。王家就说李家挡了他家光,李家说王家柴火堵了路……扯不清的皮!”老太太撇撇嘴,“要我说啊,都不全是地的事!” 唐建科心中一动:“那大娘您觉得是啥事” 老太太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咱村吃水不容易,就靠后山那口老井和水窖。李家新房地基一高,把他家院子里的旧水窖也扩了,说是接雨水方便,可位置……唉,有人说影响了这一片的地下水脉,王家院子里的井这两年水都少了,他们能不急眼这话可不敢乱说啊……”老太太似乎意识到说多了,赶紧摆摆手,端着空簸箕回屋了。 水! 唐建科脑海中仿佛有一道亮光闪过!卷宗里、陈继民和刘长根的汇报里,都重点强调了边界、排水、采光、通道,却从未有人明确提及最关键的水源问题!如果王家的水井真的因为李家扩建水窖而受到影响,那这就不仅仅是面子之争,而是关乎日常基本生存资源的根本利益冲突了!所有的边界纠纷、排水矛盾,都可能只是这个核心利益冲突的表象! 这个意外的收获,让唐建科精神大振。他没有停留,继续和王文明在村里看似随意地转悠。他们又“偶遇”了一个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一个在井边挑水的中年妇女。唐建科都用闲聊的方式,巧妙地引导话题。虽然大家言辞闪烁,不愿过多掺和,但从只言片语中,唐建科还是拼凑出一些信息:王、李两家的矛盾确实很深;村里人对他们无休止的争吵既厌烦又无奈;关于水的问题,似乎有人隐约提及,但都不敢明说;村支书刘长根在处理这事上,确实有点“和稀泥”,怕得罪人。 时近中午,唐建科和王文明谢绝了刘长根留饭的邀请,准备返回镇上。这一上午的走访,虽然冻得够呛,但收获巨大。他不仅亲眼看到了纠纷现场,更重要的是,捕捉到了那个被所有人忽略、却可能是解开死结最关键的那把钥匙——水源。 回去的吉普车上,依旧颠簸。但唐建科的心却不再平静。他望着窗外的冰雪世界,思路愈发清晰。这块“硬骨头”比想象中更难啃,但也并非无懈可击。下一步,他需要更策略、更隐蔽地去验证关于水源的猜测,并且要设法接触到矛盾双方,听听他们最真实、或许是被情绪掩盖了的诉求。 风雪下乡路,初探岭秀村。这“硬骨头”的第一口,虽然硌牙,却让他尝到了不一样的滋味。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