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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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子在棋盘上落下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黑子，白子，交错纵横。 姜安捏着一枚黑子，手指在棋盘上方悬停了片刻，目光看似专注在棋局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裴清正微微倾身看着棋盘。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柔软贴身，宽松的下摆正好掩住腹部日渐明显的轮廓。 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手里捏着一枚白子，指尖在温润的玉石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睛盯着棋盘，像是在认真思考下一步。 但姜安知道，他的心不在棋上。 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把心放在任何事上过。 从忘忧谷初遇，到静心园救人，再到在这处别院的相处，姜安一直在观察他。 这个男子身上有种很矛盾的气质。 表面上，他柔弱，易碎，像一件精美的瓷器，需要被人小心捧在手心里呵护。 那双眼睛里时常盛着水光，看人时带着三分怯意七分依赖，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但偶尔在他垂下眼帘的瞬间，姜安会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静，像深潭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深不见底。 棋子落下。 “殿下的棋风，越来越凌厉了。”苏辞玉轻声说，收回手，指尖在袖口蜷了蜷。 姜安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落下了自己那枚黑子。 “该你了。” 苏辞玉重新看向棋盘。 他看得很认真，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抿着，手习惯性地抚上小腹，这个动作他现在做得越来越自然了，宽松的衣料下，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显怀得相当明显。 姜安的视线在他腹部停留了一瞬。 那里隆起的弧度圆润而清晰。按照时间算，确实六个多月了。 孩子是林素月的。 这个认知让姜安心里某处轻轻拧了一下。 不是嫉妒，更像是一种微妙的遗憾。 如果这个孩子是楚湘的，或者……是别人的，或许她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但偏偏是林素月的。 那个卑劣的、狠毒的、最后抛弃他独自逃跑的女人。 苏辞玉落子了。 位置很妙，一下化解了姜安刚才的攻势，还把棋局引向了一个更复杂的局面。 姜安挑眉：“苏公子棋艺精进。” “是殿下让着我。”苏辞玉说，声音轻柔。 姜安没再说话，重新专注于棋局。 两人又下了十几手。 室内很安静，只有棋子落下的轻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直到棋局进行到中盘，姜安才像是随口提起般，开口说了一句： “林素月死了。” 她说得很平静。 但对面的苏辞玉，手指猛地一颤。 那枚刚捏起的白子从他指尖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棋盘上，滚了几圈。 苏辞玉盯着那枚棋子，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捏棋的姿势，指尖微微发抖。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姜安。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那双总是盛着水光的眼睛此刻有些空，有些茫，像是突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 “林素月死了。”姜安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我的人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她。死了有些日子了，尸体都……不太像样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看着像是被吓死的。死前可能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表情扭曲得厉害。” 苏辞玉还是愣愣地看着她。 他的呼吸开始变快，胸口起伏明显，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襟。另一只手缓缓移到小腹上，手指收得很紧，指节泛白。 “吓……吓死的”他喃喃重复，声音干涩，“被什么……吓死的” 姜安靠回椅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浮叶。 “谁知道呢。”她抿了口茶，语气依然平淡，“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她作恶多端，害死的人不少，说不定真是厉鬼索命。” 苏辞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死了……就好。” 姜安静静地看着他。 凤三娘也死了，林素月死了。他所有的仇人，都死了。 楚湘的仇报了，姐姐的仇也报了。 可他看起来，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只有茫然。 “苏公子。”姜安开口，声音放柔了些，“仇报了，是好事。” 苏辞玉抬起头看她。 他的眼睛红了，但没有眼泪，只是红着，里面盛满了某种姜安看不懂的情绪。 “是好事。”他重复她的话，声音很轻，“可是……可是……” 他说不下去了。 他重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襟，攥得指节发白。 姜安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她没有碰他，只是站在他身旁，轻声说：“都过去了。” 苏辞玉没说话。 他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很久很久。 久到姜安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时，他才缓缓松开攥着衣襟的手，慢慢抬起头。 他的脸色还是很白，眼睛还是很红，但那种空茫的神色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是啊，”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都过去了。” 姜安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辞玉愣了一下，看向她：“打算” “仇报了，你也自由了。”姜安说，目光落在他脸上，“总不能一直在我这儿住着。虽然我这里不缺你一口饭吃，但你总得为自己，为孩子考虑。” 她说得合情合理。 苏辞玉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在腹部搭着。 “我……还没想过。”他低声说，“之前一直想着报仇，现在仇报了，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话说得可怜。 一个无依无靠的孕夫，大仇得报后失去人生目标，茫然不知所措。 任谁听了都会心生怜惜。 姜安看着他，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又翻涌起来。 “我马上要回京城了，陛下的旨意已经到了，催得很急，我必须在三日内动身。” 苏辞玉怔了怔，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三日这么快” “嗯。”姜安点头，目光落在他隆起的腹部，“原本想等你生产后再走，但……皇命难违。” “京城比这里繁华，也……更安全。” 姜安继续说，眼睛盯着他，“你在锦阳的名声已经坏了，虽然那些事不是你的错，但人言可畏。留在这里，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 苏辞玉还是低着头，像是没听懂她的暗示。 姜安深吸一口气，终于把话挑明了： “苏公子，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回京城。” 这句话说出口，室内突然安静下来。 连窗外的鸟鸣都好像停了。 苏辞玉的手顿住。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姜安，眼睛里写满了惊讶，还有一丝茫然。 “回京城” “是。”姜安点头，语气认真起来，“我在京城有府邸，有护卫，可以保你周全。你在那里可以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孩子出生后，我会安排人照顾，保证你们衣食无忧。” 她说得很诚恳。 至少听起来很诚恳。 苏辞玉看着她，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很复杂。 “殿下……”他开口，声音有些哑，“我这样的身份，跟着殿下回京城，恐怕会……拖累殿下。”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 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男子，一个名声扫地的青楼出身之人，跟着长公主回京，会引来多少非议 姜安当然知道。 她比谁都清楚。 如果是几个月前，在忘忧谷刚救下他的时候，她可能会因为对楚湘的承诺而照顾他，但绝不会提出带他回京。 那时她的感激是真，愧疚是真，但更多的是责任。 现在呢 现在那份感激已经淡了。楚湘死了快一年了，再深的愧疚也会被时间冲淡。 她现在想带他走，不是出于责任。 是因为别的。 他身上有种她在皇宫里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柔弱，皇宫里柔弱的男子多了去了。 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 破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脆弱感，经历黑暗后依然努力活着的韧性，还有那种即将为人父的温柔。 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让她想把他留在身边，想看看他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想……保护他。 哪怕他怀着别人的孩子。 “那些不重要。”姜安说，声音很稳，“我在朝中虽然不算权势滔天，但护住一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流言蜚语，过一阵就散了，没人会一直盯着你不放。” 她说得轻松，但苏辞玉知道，事实远没有那么简单。 姜安是长公主，是皇室成员，是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带着他这样一个“污点”回京，无疑会给她带来麻烦。 而她肯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她对他有兴趣。 苏辞玉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林素月看他的时候，凤三娘看他的时候，都是这种眼神。 她们都想把他据为己有，都想掌控他，都想从他的反应里获得满足感。 区别只在于，林素月的手段粗暴直接，凤三娘的方式浪漫偏执，而姜安……更温和，也更隐蔽。 但本质是一样的。 她们都想做那个掌控剧本的人。 苏辞玉在心里轻轻笑了笑。 刚解决完一个林素月，又来一个姜安。 这些女人，怎么都一个德行 “殿下的好意，辞玉心领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感激和疲惫，“但……我真的累了。” 姜安眉头微蹙：“累了” “嗯。”苏辞玉点头，抬起眼看向她，“这段时间，我每一天都绷着一根弦，不敢松，也不能松。”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现在仇报了，那根弦突然断了。我只觉得……好累。累到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争，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生。” 姜安静静地看着他。 “京城也可以很安静。”她说，“我的府邸很大，可以给你单独辟一个院子，没人会打扰你。” 苏辞玉摇摇头。 “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手轻轻按在小腹上，“我是真的……不想再卷入任何是非了。殿下身处高位，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永远不会停。我跟在殿下身边，哪怕殿下想护着我，也难免会被波及。” 他抬起头，看向姜安： “我已经失去太多了。现在只想要一点安稳，想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别的……我都不想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 一个历经磨难、身心俱疲的孕夫，想要安稳余生，再正常不过。 姜安无法反驳。 但她心里那股不甘，却越来越强烈。 她不想放他走。 “如果我说，”姜安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能给你最好的保护，能保证你和孩子一辈子安稳无忧呢” 苏辞玉看着她，眼神依然平静。 “殿下已经给了我很多了。”他说，“救命之恩，收留之恩，辞玉没齿难忘。我真的不能再欠殿下更多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也该学会靠自己活着了。不能一辈子依赖别人。” 这话说得很漂亮。 既表达了感激，又表明了独立的态度，还暗示了他不想再欠人情——或者说，不想再被任何人以恩情为名捆绑。 姜安靠回椅背，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