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疠人所的夜晚，比白日更为难熬。少了兵丁的呵斥与杂役的脚步声，病患们痛苦的呻吟与断续的咳血声便愈发清晰，如同幽冥地府的挽歌，缠绕在每一个角落。 温明远栖身的草棚里，一盏豆大的油灯顽强地亮着，在潮湿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将他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面前摊开着那份刚刚写就的“血瘟脉案初记”，旁边是那本残破的《岭南瘴疠录》，以及厚厚一沓他连日来在隔离区内记录的新脉案和观察笔记。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后残留的苦涩气味，与他小心翼翼密封在瓷碗中的脓血样本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腥腐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外界的不理解与质疑，此刻已被他强行压下。既然无人可依，他便只能依靠自己，依靠手中这杆笔，和先祖留下的蛛丝马迹。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段残缺的记载上：“……当以……化瘀……通络……逆流……舟……” “化瘀…通络…”他喃喃自语，用笔在一旁的草纸上写下这四个字，并在下面重重画了两道线。 这印证了他的观察。血瘟患者后期出现的紫黑瘀斑、溃烂坏死，乃至内脏的广泛出血点，无一不是热毒壅盛、瘀血阻滞的明证。血液失去了正常的濡养和运行功能，反而成了毒邪的载体和温床，阻塞脉络，败坏机体。 “但为何常规的活血化瘀药，如桃仁、红花、丹参，效果不显”他蹙眉深思。在早期治疗张老爷等人时，他也曾尝试在方剂中加入此类药物，但犹如石沉大海，未能扭转病势。 问题可能出在“毒”上。先祖明确提到，此病源于“毒瘴”，非一般疠气。这“毒”的性质极为酷烈，不仅能迅速耗伤人体正气，更能灼伤血络，使血液变得粘稠凝滞，形成一种特殊的、顽固的“毒瘀”。普通的化瘀药，或许力量不够，或许方向不对，无法化解这种与热毒紧密结合的“毒瘀”。 那么，“通络”呢络脉是气血运行的细微通道，遍布全身。毒瘀阻塞络脉，气血津液无法输布，机体失养，故见剧痛、溃烂。通络之法，或可尝试虫类药，如全蝎、蜈蚣、地龙，其性善走窜，搜风通络，力达细微。但此类药物多有毒性，需谨慎配伍，把握剂量。 他的笔尖在“全蝎”、“地龙”等药名上停顿，又移开。 最后，是那最令人费解的“逆流…舟…”。 “逆流……”温明远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在医理中，“逆”通常指病势向上、向外，或气血津液运行失常。而“流”可能指气血津液的流动，也可能指病邪的传变。 血瘟之毒，来势凶猛，由表入里，由气分直入营血，这本身就是一种“顺流而下”的急速传变。若要“逆流”，难道是……阻止这种传变或者，是引导邪气从深重的营血分，反向透达至较浅的气分、卫分，从而给邪气以出路 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这并非没有先例。在温病学中，就有“透热转气”、“透营转气”的治法，旨在使深入营血的热邪向外透达，从营分转出气分而解。只是血瘟之毒，远比普通温病热邪酷烈，常规的透邪之法恐怕难以胜任。 那“舟”又是什么是比喻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疾病的洪流中，这“舟”或许是人体残存的正气，或许是某种能够载药力直达病所、破开毒瘀的引经药或特殊方剂…… 思路至此，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丝微光，但前路依旧朦胧。他知道，仅凭推理远远不够，需要实证，需要尝试。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根据今晚的推演，草拟一个新的方剂思路： 方议：血瘟试探方（一） 治则： 清解血分热毒，破瘀通络，佐以透邪外达。 组方思路： 1. 清热解毒凉血： 仍需重用犀角（或水牛角代）、生地、玄参、丹皮、赤芍、紫草，直清血分热毒。 2. 破血逐瘀： 考虑加入力量更强的破血药，如 大黄（兼具泻下攻毒，给邪出路）、?虫（破血逐瘀，力猛效专）、桃仁（润燥活血）。 3. 搜风通络： 试探性加入 地龙（清热熄风，通络），或可考虑 全蝎（攻毒散结，通络止痛），但需注意其毒性，量宜轻。 4. 透邪外达： 考虑加入 金银花、连翘（清热解毒，质轻透散），或 升麻（升举透邪），试图引导深伏血分之毒向外透解。 5. 扶正固本： 在如此峻猛的攻伐药中，必须顾护胃气，考虑加入 甘草 调和诸药，或少量 人参 益气固脱，防止正气溃散。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眉头并未舒展。这个方子组合，攻伐之力极强，甚至有些凶险，对于正气已衰的重症患者，无异于虎狼之药，很可能加速其死亡。但对于某些热毒极盛，正气尚未完全溃散的患者，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缺乏临床验证的机会，也缺乏足够安全的试药环境。在这里，每一步失误，都可能直接断送一条性命。 他放下笔，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目光落在那个密封的瓷碗上。脓血样本静静地躺在里面，他目前尚无手段去进一步分析其成分，只能通过望、闻（尽管他极力避免直接去闻）来获得极其有限的信息。 或许……可以从这些样本的“性质”入手他想起之前观察到的，脓血异常粘稠，颜色暗红发黑。这是否意味着“毒瘀”具有某种特殊的“粘滞”、“凝涩”之性 他想起《本草纲目》中记载的一些具有“化腐生肌”、“解毒散结”作用的药物，比如天花粉、乳香、没药，它们是否能够化解这种“粘滞”的毒瘀 还有“逆流挽舟”……是否也可以理解为，用一种特殊的“力”，去打破这种粘滞凝涩的状态，让气血重新流动起来如同用舟楫之力，逆流而上 思路再次延伸，但依旧迷雾重重。 夜更深了，油灯里的油即将燃尽，火苗跳动得更加微弱。温明远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独自面对如此庞大而复杂的医学谜题，压力如山。 但他不能停下。疠人所外，是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疠人所内，是他作为医者不容推卸的责任。 他小心地吹熄油灯，和衣躺在简陋的床铺上。黑暗中，病人的呻吟声依旧隐约可闻。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依旧翻腾着“毒瘀”、“通络”、“逆流”、“舟”这些字眼。 他知道，明天，他需要鼓起勇气，去尝试这充满未知与风险的第一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必须去争取。 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隔离区内，一场孤独而坚定的医学探索，正在黑暗中悄然启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