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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宸轩猛地睁开眼,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漩涡中艰难挣脱。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 吴宸轩发现自己趴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脸颊紧贴着冰凉光滑的桌面。 一股浓烈而奇异的混合气味钻入鼻腔——是陈年纸张的霉味、某种名贵熏香的甜腻余韵,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头发紧的铁锈般的腥气。 吴宸轩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指尖触碰到桌面上散落的几页纸笺。 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竹帘纹路,墨迹淋漓,字迹是遒劲的行书。 目光扫过开头几行,内容如惊雷般炸响在他混乱的脑海: “臣吴三桂,荷国厚恩,膺阃外重寄,念明室无遗胤,不忍神器久虚,谨率文武将吏推戴……” 吴三桂!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那些因剧烈头痛而被暂时压制的记忆碎片,瞬间如决堤的洪水,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汹涌地冲击着吴宸轩的意识! 他不是在学校的古籍修复实验室里,整理那批珍贵的明末边镇塘报吗 那盏老旧线路裸露的恒温恒湿灯突然爆裂,刺眼的白光闪过,强烈的电流麻痹感传来……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和坠落感。 吴应熊!平西王吴三桂的世子!那个在历史上被康熙砍了脑袋、用来祭旗的倒霉驸马! 不,不仅仅是吴应熊! 另一股截然不同却同样庞大沉重的记忆洪流,猛烈地冲刷着吴宸轩的认知——那是属于一个后世灵魂的记忆! 他是吴宸轩,一个埋首故纸堆的历史系研究生,专攻明末清初那段血火交织、神州陆沉的惨痛岁月。 吴宸轩熟悉每一个转折点,每一个关键人物的抉择与结局,更对那段历史中汉家儿女承受的深重苦难——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剃发易服的血腥酷令,以及东瀛倭寇千年以来对华夏的觊觎与侵扰——有着刻骨铭心的痛恨与警醒。 “复汉家河山,绝外夷祸根!” 这八个字如同从灵魂深处喷薄而出的熔岩,瞬间烙印在他意识的最高处,成为此刻唯一能支撑吴宸轩在这具陌生躯壳里保持清醒的信念灯塔。 “呃……” 一声压抑着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 吴宸轩用力按住太阳穴,试图梳理这荒诞而沉重的双重身份。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或者说偏厅。 陈设奢华却透着武人的粗犷:墙壁上挂着长弓和雁翎刀,巨大的紫檀木书架上塞满了兵书和古籍,角落里矗立着擦拭得锃亮的精铁铠甲。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廊下几盏灯笼透出昏黄的光晕,隐约勾勒出院落里假山和古树的轮廓。 空气湿冷,带着西南边陲特有的,雨季将临前的沉闷。 这里是昆明,平西王府。 吴宸轩踉跄着站起身,身体还有些僵硬,属于“吴应熊”的肌肉记忆在缓慢复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夜的寂静,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径直朝着偏厅外的某个方向而去。 吴宸轩的心脏骤然缩紧! 一个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吴宸轩几乎凭着本能,猛地拉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冲了出去。 回廊幽深,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将走在前方那个高大魁梧身影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那人身着绛紫色蟒袍,腰束玉带,背影如山岳般沉稳,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且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吴宸轩眯了眯眼,他认出那人正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在明末清初手握重兵,权倾西南的平西亲王——吴三桂! 吴三桂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他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吴宸轩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那指间缠绕着的几股拧在一起泛着乌沉光泽的坚韧弓弦! 弓弦! 永历帝! 后世史书上那冰冷而血腥的一幕如同闪电般劈入吴宸轩的脑海。 就在这个夜晚,就在这昆明城中,吴三桂就是用这样一根弓弦,亲手勒死了南明最后一位皇帝,永历帝朱由榔! 一股寒气从吴宸轩的尾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冷。 从后世而来,吴宸轩对这段历史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相当熟悉。 永历帝一死,吴三桂就彻底背上了弑君之名,再无转圜余地! 汉人最后一面象征性的旗帜就此倒下! 而那个远在北京城里年轻的满清小皇帝康熙,正磨刀霍霍,等待着削藩的时机! “父王!” 一声厉喝如同裂帛,猛地撕裂了回廊的沉寂。 前方的身影猛地顿住。 吴三桂缓缓转过身。 灯笼昏黄的光映照下,那张饱经风霜但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浓眉下射出两道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冰冷寒光。 吴三桂的目光扫过吴宸轩略微有些苍白的脸,带着审视,带着被打断的不悦,更带着一丝深沉且难以揣度的漠然。 “应熊”吴三桂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在胸腔滚动,听不出喜怒,“夜已深沉,不去安歇,在此喧哗作甚”他的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指间缠绕的那根乌沉弓弦,动作细微,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伐意味。 吴宸轩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又最终举兵反清的枭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属于原身的记忆碎片告诉吴宸轩,在吴三桂这个枭雄父亲面前,任何软弱和犹豫都是致命的。 “父王!”吴宸轩再次开口,声音稳定了许多,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踏前一步,目光直视着吴三桂那深不可测的双眼:“您此刻,可是要去囚禁那人之所” 吴宸轩没有直接点出“永历帝”三个字,但彼此心知肚明。 吴三桂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目光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沉默在父子之间弥漫开,只有夜风吹过廊檐,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嗯!” 一声短促的嗯从吴三桂鼻中发出,打破了沉寂。他不再理会吴宸轩,转身就要继续前行。 那根缠绕在指间的弓弦,在灯笼的光线下泛着死亡的光泽。 不能让他过去! 吴宸轩脑中警铃大作。 他猛地再次踏前一步,几乎与父亲高大的身躯平行,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父王且慢!您可曾想过,此一去,勒断的岂止是一个前朝废帝的喉咙” 吴三桂的脚步第二次顿住。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但那宽阔的背影明显僵硬了一瞬。 “那勒断的,更是我平西王府他日拨乱反正后,与天下义军转圜的余地!是父王您,亲手将一把名为‘弑君’的利刃递到了北京紫禁城那位少年天子的手中!此刃一旦铸成,他日削藩之刀落下,我吴氏满门,有何面目立于天下有何道理号令群雄”吴宸轩语速极快,字字如锤,敲打在凝滞的空气中。他引用了历史上吴三桂最终的结局作为隐晦的警告。 吴三桂霍然转身! 这一次,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清晰地浮现出震怒!浓眉倒竖,眼中寒光暴涨,一股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浪潮,轰然压向吴宸轩! “逆子!”雷霆般的怒喝在回廊中炸响,震得廊下的灯笼疯狂摇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妄议军国,诽谤君父!谁给你的胆子!”他右手猛地扬起,那根致命的弓弦在指间绷得笔直,仿佛下一瞬就要抽到吴宸轩的脸上。 劲风扑面,带着死亡的寒意。 吴宸轩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强迫自己站定,不退反进,迎着父亲那足以令百战悍卒胆寒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掷地有声地喊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已久的、血淋淋的历史典故: “父王!儿臣斗胆,只问一句——今日您勒死永历,与昔日项羽欲烹太公,何异!” “项羽烹太公”!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吴三桂的心头!他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汹涌的怒意如同被冻住,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惊愕与震动交织的神情! 项羽欲烹汉高祖刘邦之父刘太公以胁迫刘邦,结果非但未能得逞,反而坐实了暴虐之名,令天下离心,最终加速了自己的败亡! 这个典故的杀伤力精准而致命! 它赤裸裸地揭穿了杀害永历帝的政治陷阱:不仅无法真正威胁到清朝,反而会授人以柄,自绝于天下汉人,为日后清廷的清算提供最完美的口实! 吴三桂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那张年轻的脸庞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洞悉世情又无比执拗的光芒。 那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对某种沉沦宿命的深切痛恨 缠绕着弓弦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那根象征着彻底终结大明最后一丝气运的弓弦。 此刻,在昏黄的灯影下仿佛一条垂死的毒蛇。 时间在父子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峙。 终于,吴三桂紧握弓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那根乌沉坚韧,足以勒断帝王脖颈的弓弦从他指间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蜷缩成一道扭曲黯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