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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堂内。 烛火将吴三桂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绘有万里江山的屏风上。 那句“献廷,依你之见”的问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最终沉入谋士方光琛深不见底的眼底。 方光琛捻须的手指终于停下,他抬起眼,目光在吴宸轩紧绷的脸庞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吴三桂,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王爷,世子殿下所言……振聋发聩。”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字斟句酌,“洪亨九之鉴,历历在目。建虏以异族入主,其心叵测,驭下之道,刻薄寡恩远胜前明。永历帝,杀之,如殿下所言,实乃授柄于人,自绝后路,更令天下汉人寒心。” 吴国贵闻言,猛地一拍大腿,粗声道:“方先生说得在理!王爷,咱老吴家给他们卖命,到头来可别落得个兔死狗烹!”他看向吴宸轩的目光,已带上了几分信服。 方光琛微微颔首,继续道:“然,活永历,确如双刃之剑。藏之,如怀火种,稍有不慎,便是滔天之祸。”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但若能控于掌中,藏于九地之下,则此剑锋刃所向,尽在王爷心意。‘挟天子’之策,虽险,却也是乱世之中,握有‘大义名分’的唯一良机。进,可号令遗民,收拢人心;退,亦可为与清廷周旋之筹码,增我回旋余地。” 方光琛最后一句,如同点睛之笔,彻底点明了吴宸轩构想的精髓,也将其提升到了战略高度。 吴三桂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代之以一种枭雄下注时的决绝光芒。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三人,最终定格在吴宸轩脸上。 “好!”吴三桂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就依此策!永历,不杀了!” 这五个字落地,吴宸轩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被他用言语和胆魄,强行撬动了一丝方向。 “然,”吴三桂话锋陡转,寒意森森,“此事,乃我平西王府存亡绝续之秘!若有一丝风声走漏……”他冰冷的眼神扫过方光琛和吴国贵,最后停在吴宸轩身上,杀意凛然,“无论何人,诛九族!” “末将,臣,儿臣明白!”三人齐声应诺,气氛肃杀。 “此事,交由世子全权处置。”吴三桂的目光重新落在吴宸轩身上,带着审视与托付,“宸轩,你既献此策,便由你亲手落实。人,要藏得万无一失!口,要封得密不透风!若有半分差池……”未尽之言,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分量。 “儿臣领命!必不负父王所托!”吴宸轩躬身,声音沉稳有力。 他知道,这是考验,也是机会。掌控永历,是他未来布局的关键第一步。 夜色如墨,昆明城在沉睡。 平西王府深处,通往囚禁永历帝小院的路径已被吴国贵亲率的精锐心腹秘密封锁。 吴宸轩一身深色劲装,在吴忠及几名绝对可靠的王府死士护卫下,无声地穿行在曲折的回廊与幽暗的夹道中。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湿气和一种压抑的死寂。 囚室是一处偏僻院落的正房,门窗紧闭,守卫森严。 吴宸轩示意守卫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药味和绝望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永历帝朱由榔原本蜷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仅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寒冷和绝望中微微颤抖。 然而,当沉重的开门声和门外骤然透入的光线惊破死寂的瞬间,那个蜷缩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一颤! 紧接着,在吴宸轩踏入囚室的第一步尚未落地时,永历帝竟以一种超乎想象,近乎回光返照般的爆发力,强忍着镣铐的沉重和身体的剧痛,猛地翻身而起! 他几乎是踉跄着靠向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瘦削的脊背死死抵住墙面,拼命地尽可能挺直腰杆! 那身早已污秽不堪,看不出原色的旧龙袍,此刻竟被他拉扯出一种试图维持最后体面的姿态。 散乱的头发下,一张苍白憔悴到极致的脸显露出来,颧骨高耸如刀削,眼窝深陷似枯井。 这就是南明最后一位皇帝。 从蜷缩到挺立,这电光火石间的转变,榨干了他最后的气血,却也在绝境中点燃了属于帝王尊严与威仪的最后一丝星火。 看着面前瘦骨嶙峋的永历帝。 吴宸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既有历史研究者面对末代帝王的悲悯,更有对这具躯壳所承载的‘正统’象征价值的冷静评估。 陛下。吴宸轩的声音在寂静的囚室里响起,不高,却清晰。 永历帝的目光如同两道即将熄灭却强行凝聚起来的微弱火苗,死死钉在吴宸轩脸上。 “奉平西王命,为陛下移驾。”吴宸轩语气平淡,不带丝毫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此地,已非陛下久居之所。 “移……驾!” 永历帝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强行支撑的精神壁垒上。 他挺直的脊背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底的恐惧瞬间暴涨,几乎将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帝王之光彻底淹没。 他急促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想要缩回,想要重新蜷回那冰冷的地面寻求一丝虚幻的安全,但脊背抵着墙壁的坚硬触感和他刚刚爆发出的那点尊严,却死死地将他钉在原地! 极度的恐惧和对吴三桂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在脑中疯狂撕扯。 然而,就在这精神即将崩溃的临界点,一股更原始与强烈的属于帝王的愤怒和不甘猛地冲破了恐惧的堤坝! 朱由榔猛地昂起头,尽管脖颈瘦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却硬是支撑起一个睥睨的姿态,用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从撕裂的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嘶哑却震人心魄的呐喊: “吴——三——桂——!是……是等不及要朕的命了么!何……何必假作慈悲!朕……乃大明皇帝朱由榔!天命虽倾……气节……长存!要杀便杀!朕……死……当正衣冠……面……南……而崩!!” 嘶吼过后,他已是摇摇欲坠,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冷汗浸透了褴褛的衣衫。 但他那双死死盯住吴宸轩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与不屈尊严的令人心悸的火焰。 他甚至伸出枯瘦戴着沉重镣铐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悲壮,颤抖着徒劳地试图去抚平胸前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 “带走。” 吴宸轩不再多言,果断下令。 两名死士如鬼魅般扑上,一人迅疾地用浸透强效麻药的布巾死死捂住永历帝的口鼻,另一人则用特制的厚布套瞬间罩下! 永历帝的身体在接触的刹那爆发出垂死般源于本能的疯狂挣扎!被捂住的喉咙深处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咆哮,那挺直的脊背像一张拉满欲折的弓! 然而麻药如冰冷的潮水般迅速席卷了这位大明皇朝最后一个帝王残存的意识,剧烈的挣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彻底瘫软下去。 那试图整理衣襟的手无力地垂下,最后一丝强撑的帝王姿态也随之瓦解,只剩下厚布套下微弱而无意识的抽搐。 死士迅速解开他的镣铐,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厚毛毯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如同搬运一件货物,悄无声息地抬了出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数息之间。 吴宸轩最后扫了一眼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囚室,地面上还残留着永历帝挣扎时蹬乱的稻草,空气中似乎凝固着他那声混合着无尽恐惧与最后尊严的嘶吼。 他转身跟上。 一行人如同幽灵,消失在王府更深的黑暗之中。 永历帝被秘密转移到了王府地下深处一处废弃多年的酒窖改造的密室。 入口极其隐蔽,位于吴三桂书房内一座巨大书架之后,由机关控制。 密室内通风经过巧妙改造,生活物资由吴忠亲自负责,经特定暗道送入。 守卫皆是吴国贵从亲兵中挑选的家小俱在云南,且被严密监控的死士,四人一组,轮班看守,彼此监视,严禁交谈。 与此同时,另一场风暴也在悄然展开。 翌日清晨,平西王府正门轰然洞开。 一队队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王府亲兵如狼似虎般冲出,马蹄踏碎昆明的宁静,直扑城中几处幽静的宅院——那是跟随永历帝流亡至此,被软禁看管的前明旧臣居所。 吴宸轩端坐于王府正堂侧厅,面前摊开一份名册。 他换上了一身世子常服,气度雍容,但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吴忠侍立一旁,低声禀报着抓捕进展。 “殿下,沐国公沐天波、大学士马吉翔、锦衣卫指挥使马雄飞等一干人等,已全部控制,押解至王府西跨院偏房,分开关押。” “嗯。”吴宸轩应了一声,指尖划过名册上一个个在明末史上留下或忠或奸之名的人物。“开始吧。按计划,先‘报丧’。” 很快,一个令人震惊又似乎‘情理之中’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昆明城内外迅速蔓延开来。 被平西王擒获的南明永历伪帝,不堪囹圄之苦,昨夜于囚所突发恶疾,暴毙身亡! 王府门前,象征性的白幡挂起。 一纸措辞冰冷,盖着平西王印的布告张贴在城门各处,宣告着前明最后一丝象征性火苗的彻底熄灭。 消息所到之处,有人暗中垂泪,有人长舒一口气,有人则目光闪烁,心思各异。 而在王府西跨院那几间门窗紧闭的偏房内,气氛则如同凝固的铅块。 当吴宸轩亲自踏入关押沐天波的房间时,这位世镇云南,须发皆白的大明最后一代黔国公正襟危坐在冰冷的木凳上,闭目不语。他身上还穿着被带来时的旧官袍,虽破旧,却浆洗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不屈的傲骨。 听到脚步声,沐天波缓缓睁开眼,浑浊的老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和深入骨髓的悲凉。 “沐国公。”吴宸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沐天波目光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声音嘶哑:“世子殿下,是来送老朽上路,追随陛下的么”他显然已听到了“永历暴毙”的消息。 吴宸轩在他面前站定,平静地注视着他:“陛下龙驭宾天,乃天命使然。国公乃国之勋旧,家学渊源,久镇云南,深谙边务民情。值此神州板荡、百废待兴之际,难道国公就甘心引颈就戮,任平生所学抱负,随这具残躯一同腐朽于这方寸囹圄之中” 吴宸轩刻意避开了“大明”,只提“神州”与“边务民情”,话语中带着一种务实的蛊惑。 沐天波身体微微一震,眼中死灰般的沉寂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一丝微澜,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挣扎淹没。 他嘴唇翕动,最终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残酷的世界彻底隔绝。 这是忠贞者的沉默,亦是心死的哀鸣。 吴宸轩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 他知道,沐天波这类人,心志坚定,绝非言语可轻易动摇,需要时间和更残酷的现实来消磨其意志,或者,寻找其弱点。 当他走进关押马吉翔(永历朝大学士,以谄媚弄权着称)的房间时,景象截然不同。 这位昔日权臣形容枯槁,如同惊弓之鸟,一见到吴宸轩进来,立刻扑倒在地,涕泪横流:“世子殿下饶命!饶命啊!罪臣马吉翔愿为平西王效犬马之劳!罪臣知晓永历伪朝诸多秘辛!知晓李定国、白文选等流寇动向!罪臣愿尽数禀报!只求殿下开恩,留罪臣一条贱命!”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青紫一片。 吴宸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如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就是被封建皇权异化的“忠臣” 为了活命,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旧主,出卖同僚。 吴宸轩内心对这类人深恶痛绝,但理智告诉他,这种人,有时也有其“价值”——作为工具的价值。 他缓缓坐下,声音不带一丝温度:“马吉翔,你的命,值不值钱,不在你那张嘴说了什么。” 吴宸轩顿了顿,看着对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而在于,你能为平西王府,为这云南的安稳,做些什么实在的事情。” 马吉翔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罪臣明白!罪臣明白!殿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很好。”吴宸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就先把你所知道的,云南境内,所有还心向前明、或与李定国等流寇有勾连的士绅、官吏、商贾……名单、据点、联络方式,事无巨细,给本世子写下来。记住,要详尽,更要……真实。若有半分虚假……” 吴宸轩没有说下去,但那森冷的语气已让马吉翔如坠冰窟。 “是!是!罪臣不敢!罪臣定当如实禀报!”马吉翔忙不迭地应承,连滚爬爬地扑向一旁早已备好的纸笔。 吴宸轩不再看他,起身走出房间。 门外冷风一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厌恶。 筛选才刚刚开始。 沐天波的傲骨难折,马吉翔的卑躬屈膝,只是开始。 他要在这群永历旧臣的残骸中,挖掘出真正可用的棋子,无论是忠是奸,只要能为己所用,能推动他那“复汉家河山、绝外夷祸根”的执念前行,便都是他棋盘上的力量。 吴宸轩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昆明的冬日,寒意刺骨。 永历帝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成为一张暗牌。 接下来,他需要更多实实在在的力量,来支撑这盘越来越危险的棋局。 父亲那句“若有半分差池,诛九族”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剑。 权力,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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