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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啊……她和他已经走远。
“有人将这样东西给我,让我到慈恩寺来。”李虞儿将雪白的掌心摊开,那里有一块破裂的桃花鲤鱼木雕。
当日摔破在中书省外的坠子,上面似乎还有谁惊心的鲜血,滴滴染艳了桃花;似乎还有谁痛彻心扉的相思,寸寸裂开在月下。
——是谁知晓旧事,安排了他们的见面?
有人送来了桃花,还有人送去了木雕。不过……他终究成了她生命的过客,成了飘散于往事的过去。
心头桃花,回眸已天涯。
“丞相保重。”李虞儿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她立于凉夜,衣袂被风轻轻掀起,恩怨爱恨都在清凉的夜色里散去。没有心上的灰烬,也无需背负着过去生活。仿佛……她拥有的东西那么多,那么好,她并无遗憾。
面对张九龄眼中的泪光,李虞儿竟轻轻微笑起来:“多谢你将那孩子教养成今日的模样。我和九泉之下的驸马,都感激不尽。”
张九龄怔了怔:“……那孩子?”
李虞儿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张九龄如雕像般立在原地,任由月光将他的脸与颈映照得惨白,无数的细节在这一刻连串成线,织成命运的罗网,疏而不漏,指向多年前的那一场相逢。
原来如此……
心湖的堤坝被冲开,情感与真相如潮水汹涌而至,欣慰,震惊,避无可避的宿命与牵绊,令张九龄眼前微微晕眩,一幕幕往事都涌上心间,成了亦悲亦喜的心血,浓于水,化不开。
“替我照顾好那孩子,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以陛下的性子,必不会放过他。”李虞儿说完这句话,便转身飘然离开。
三
寂静的古寺里燃起了一盏灯。
张九龄目送着那个身影走远,许久没有动。大唐宰相仿佛在凉夜里站成了一座雕像,用终生坚硬的孤独,铭记那些辜负与错过的时光。
无数的夜里独自望月,挽不回当初的离别,拂不开心上的雨雪。
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湿在脸上就像眼泪,灯火在雨中明灭,记忆在眼前明灭。
一声轻笑从耳边传来,伴随着几声击掌。
“人人都说张相孤高不融于俗世,却仍难过美人关,如此痴守,真是出人意料。”李八郎冷冷走了过来,“为了她,才会抚养那个孩子吧?”
张九龄静静地看着对方,眸子里无悲也无喜:“原来,是慕下先生送来的桃花。”
“不是我,”李八郎的声音突然有了一点恶毒的寒意,“是我的友人送来的,他在黄泉之下,看着你们今日相逢呢。”
张九龄的身子终于微微一震,他抬起下颌:“我与公主之间磊落坦荡,从无逾礼,我平生虽有负于人,行事自光明于心。”
“光明于心?”李八郎突然发怒,上前一把抓住对方,“你心中有愧,才会去岭南找寻那个孩子!”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你不曾亲手杀人,人却因你而死。你以为找到那个孩子,就可以补偿内心的愧疚?”
张九龄的肩头被李八郎捏在掌心,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眸中只是一片坚韧的寂静。
雨声淹没了脚步声,所以张九龄并不知道,此刻在他身后,裴昀正打着伞,来寻找他了。
“裴昀要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样?”李八郎却看到少年了,他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算计的笑意,他的每个字,仿佛都打定了主意化为刀刃,要在对方的心上狠狠凌迟,“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依赖你,还是会恨你?”
“我不会让他知道。”张九龄一字一字地说。
“你不杀他父亲,他父亲却因你而死,这些年来,你如何才能做到若无其事地面对他?!”李八郎低吼,“你瞒他一世,你就能心安理得一世吗?”
“轰隆——”
一道惊雷滚过浓稠的黑暗,炸裂在耳边。
古寺明灭的烛火落在少年愕然的眼睛里,那些燃烧的火星,仿佛无数惊心的疑问,想要连串成线。
雨水流进颈脖与心底,裴昀微微慌乱而茫然地等着那人回答,等了许久……却没有回答,也没有辩驳。
四周安静如死,静得如同默认。
有什么东西无声崩塌了,裴昀眼里微微现出裂痕。
这么久以来,张九龄是少年唯一的亲人,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存在,是他无论何时都可以回去的家。他害怕这唯一的依傍被破坏,被撕裂,被冰冷无情的事实吞噬。
越是美的东西,被摧毁时就越残忍。
我不会让他知道真相的。
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依赖你,还是会恨你?
你不杀他父亲,他父亲却因你而死,这些年来,你如何才能做到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那几句话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冲击得少年太阳穴生疼,恐惧像一只大手般攫取住了他的胸口。当初老师在岭南遇到自己,并不是偶然?
自己的身世,又究竟有什么秘密?
“裴昀来了。”
琴师附在张九龄耳边,轻声说。张九龄浑身一颤,猛地回过头,看到撑伞的少年苍白的面庞。
李八郎冷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的声音沉如刀锋:“裴昀,何不问一问你最信任的老师,为何不肯说出你的身世?”
一道闪电骤然划过天幕。
雨突然下得急了,张九龄唇齿微启,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说不出话,苍白的脸上尽是痛苦愧疚。半生沉浮,生死几度,却都不如这一刻,心在刀刃,身在悬崖。
裴昀沉默了一会儿,任由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
他可以对很多事洒脱,但不是全部。他也是人,他也有心,近乡而情怯,越接近他身世的真相,他就越恐惧。他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事实。
“他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有愧于你——他原本可以救你爹,却袖手旁观;他不杀你爹,你爹却因他而死!”李八郎一字一字地说。
雨中的裴昀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把伞递到张九龄的手上,两人的手指都是冰凉。
少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黑暗中的暴风雨。
四
天微微亮了,夜已过去,而清晨已不是昨日之清晨。
迷雾笼罩着晨曦中的宫殿与远山,也笼罩着树下两个对坐的身影。
“今日张九龄没有来早朝,”李林甫在自家庭院里斟酒,对着李慕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说是病了。”
“哦?”对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一直觉得,张九龄很不适合做官。”李林甫遗憾地叹了口气:“为官最要紧是权谋之术,先谋人,再谋事。能揣摩皇上的心思,能恩威并重驾驭下属,能捕捉到同僚之间微妙的矛盾并加以利用,才能让自己的位置固若金汤,节节高升。而各类繁琐的大小事务,无外乎在法度与变通之间寻找平衡而已。
“天下之事,有些要直行速取,有些要迂回缓缓图之;有些要明察,也有些要糊涂;有些要寸步不让,有些却要妥协平衡。
“哪怕一个人再强硬,也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重压之下,他仍不肯弯腰妥协,就会将自己折断。近来行刺一事,他的固执,已经让陛下大为恼火。”
琴师神色冷冷地听着,似乎只有杯中酒能令他倾心。
“这些年,你在御前弹奏的曲子,不仅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天子的想法——甚至,也日积月累地改变了天子的性情吧?”李林甫谄媚地说,“先生的琴音,就是慢性的毒药。”
“不。”李八郎轻笑,“我的琴音并不是毒药,最多只是‘药引’而已。”
真正的毒药,是人类自己的谗言。帝王拒绝了苦口的良药,选择了甜蜜的毒药,他的眼睛与耳朵便会被蒙蔽,他的心胸便会变得狭小猜忌。他亲近宠幸小人,就会渐渐不信任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当朝太子。
落花冰凉,树下棋局黑白惊心。
李慕下冷冷落下一子,这是最终的局,所有的棋子都已经就位,所有人都将迎向自己的宿命。
待今晚夜幕降临之时,黑暗中将有新月重生。
大明宫中,天子李隆基做了一个梦。
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诡异的梦。
梦中一缕清幽的琵琶音不知从何方响起,仿佛来自苍穹洪荒,来自最初天地黑暗的混沌,风雨流连千古有遗恨,一弦一音撼动心魂。
“十五年了,你还记得那个人吗?”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低沉威严。
他愕然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只有殿外的雨落在阶下。这种感觉有点恐惧,像是天地间只剩下冷冷的皇权、高高在上的龙椅,与金碧辉煌而毫无温度的大殿。
还记得吗?
谁?……十五年前的谁?
他悚然抬头,看见一条巨大的白龙高高盘踞在大殿之上,明亮如古镜的眼睛俯视着他,就像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奴仆。
——那卑微的,被权力之手奴役的,被猜忌之心控制的,被恐惧抽打得瑟瑟发抖的欲望的奴仆。
“放肆!”
被白龙眼中的蔑视与嘲弄激怒,大唐天子悍然举起手中的陨铁剑,一剑刺了过去!帝王的面孔冷酷无情,殿外的暴雨正铺天盖地落下来。
“这一剑,是刺下你为我效忠的誓言!我是上天之子,天命所归,无论你是神是妖,只要你敢冒犯天威,这把剑就能取你的性命。”
鲜血从空中滴落下来,白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突然仰天长笑:“狂妄!”
这两个字一出,巨大的力量突然如重拳推在陨铁剑上,那把剑上星辰般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如残烛般熄灭。
黑暗如谜如雾,白龙的眼睛也弥漫着浩荡水雾:“十五年了,我夜夜只能看到青青的坟冢;我甚至没能见上挚友最后一面。我如何能原谅你们?”
李隆基愕然惊怒地看着手中的剑,突然发现,自己拔不出这把剑了。
“我只想还那人一个公道,你若是还不起,就用你这大好河山来赔!”白龙突然发怒,字字有雷霆之威,“我会用你们人类的方式,来报复!
“你会一步步失去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失去江山与城池,失去挚友与忠臣,失去进取的热忱和勇气,失去最爱的女人,失去一切的美好和希望。比死更可怕的,是销蚀。”
你只是人间的帝王,可能承受诸神的愤怒?
白龙的声音威严如同凌空的雷电,令大殿为之震动。天地几乎被暴雨破开,大水瓢泼而至,瞬间淹没了整座城池。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只见李隆基突然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烛光微弱,窗外风雨淅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