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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溪总算体会到了朱览的心情,身上有一只念蛊,确实不太好受。
族长的那个女儿,也不知在踏溪身上下了多少蛊,但踏溪最恨的,还是这只念蛊,因为它,自己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了,刚才给他的教训。
那个老迈的族长倒是很直接地跟他说了一些东西,比如古纳族曾请求仡佬纳调查踏溪,比如仡佬纳并不想涉足尘世,又比如踏溪身上另一只蛊神。
“如果我没猜错,你身上的蛊神应该是有‘蛊王之王’名号的幻蛊,可以模仿其他蛊神的力量,对于修炼各种蛊术有极大的好处。你母亲还好吗?”
“啥?!”
躺在树杈上,看着漫天的星斗,踏溪又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今天一天,自己把一辈子吃惊的额度都用光了。
发现个小妞,结果被轻松撂倒;撂倒还不算,又被下了屈辱的念蛊;被人解开,然后知道原来人家盯自己很久了,那小妞根本不是偶遇而是伏击;自己的老娘是蛊婆不假,却是个全百纳最顶尖的蛊婆,拥有具有“蛊王之王”名号的蛊神;老娘虽然够猛,却对自己没什么帮助,因为对面的老头跟她是对头;又是对头,古纳又有过请求,这老头却要给自己一条活路走。
(喂,老娘,你祸害我祸害得还不够乜……)
因为,对方给的那条活路,分明就是一条“死路”。
从谷口,到谷底,零零散散座落着二三十户人家,族长的木屋就在最后的崖底。半崖上,有一个山洞,那老头说是仡佬纳历代守护的典籍所在。每户人家都隔得比较远,老头说是蛊术师之间自有地盘,从谷口到谷底,每户的能耐是递增的。现在踏溪要做的就是,凭自己的实力闯到山洞里,自己找解决的办法。
“这是我们两大蛊神之间的对决,即使现在你没有大成,依然要面对这个命运。”那老头如是说。
可以模仿其他蛊神的幻蛊,以及那老头“老蛊物”一家所传承的命蛊,是蛊术界最顶尖的两种蛊神。一支在百纳各族零散传播,一支在仡佬纳世代传承,两派传人的使命就是决出高下,胜者可以给典籍下禁制。上一次对决,是鬼踏溪的母亲惨胜,没来得及下禁制就重伤而返,老蛊物也足足养了一年多伤。
“不是吧,我可不可以不闯洞?”
“可以啊……不过我没能力解你的封印,而且我女儿在你身上下的蛊也不少。”
“……干!”
已经闯了无数次,被封印得结结实实的幻蛊,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强烈激发,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跟金蚕蛊王一样,两个蛊神残存的力量一点一滴地提升着踏溪的实力。每一次进步,都让踏溪对蛊术有了更高的认识,也让他期待自己能走到离山洞越近的地方。
仡佬纳的其他人们,也都很古怪——或者他们并不是什么仡佬纳,而是追寻“蛊”之力量的各纳出身的人们。老蛊物的女儿后来偶然跟踏溪提起,仡佬纳有一多半是从百纳慕名而来的蛊婆蛊师,剩下才是上代的子嗣——因为钻研蛊术,他们生育并不容易。一些偶然觉醒或被传承了蛊力的人,在外人异样的眼光中,离群索居,最后聚拢起来。因为来源众多,所以品性并不相同。有些人在踏溪闯关之时,视若无睹,只默默在被他破关的地方补上一道蛊术;有些则有说有笑,但踏溪被搭讪时种蛊然后跌倒时,他们也不会救助就是。
“喂,那小子,今天我家做了油炸竹蚕哟,要不要来吃几条?”这是出身虫纳的见铜。
“滚啦,上次老子差点没被你刻印虫害死,这次又是拿那什么杯子培养出来的玩意儿吧!”
见铜拄着藤杖,头发几乎掉光,满头褶皱,微眯的眼中闪着黄浊的光,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碟子,面对踏溪的直白,却仍然安详地答道:“怎么会呐,我最喜欢少年郎了,怎么会害你——我当年也是冬木寨最衬头的巫师呐,要不是为了追求蛊术的奥秘……来来,先把这个吃了才有力气往下一家走呢。”
踏溪终于扯不过老头的热情,拿过一只焦黄的竹蚕,悄悄用蛊力试了好几遍,才张嘴吃下去——然后就咕咚摔倒了。
“哎呀呀,真是笨呢。”
也从篱笆外经过的,是老蛊物的女儿。她看看举着碟子眉飞色舞的见铜,又看看脸色忽青忽白,已经吐了一大堆白沫的踏溪,飞起一脚,把他踹出了谷口——踏溪现在,也不过闯到第三家而已,离谷口实在没多远。
等少女从谷外采集了“露降节前一天露水滋润长成的乌冬草第三片叶子生成的孔虫”之类稀奇的蛊术材料归来,金乌已经压上了西边的山梁。
“喂,你为什么救我?”
斜靠在树上,等到了谷外归来的少女,踏溪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少女并不停留,只留下一句话:“幻蛊是珍奇异种,就你这一只了。”
(嘿,这妞真不可爱,不如红蛛……等等,好像红蛛也很暴力啊……)
暴力的鬼红蛛,正在暴力。
鬼纳和花纳,两族在乌鸦坡一场大战。
说是花纳,出阵的却是鬼夜星和鬼踏月。体贴的古平抢先召唤祝茸对上了逃脱封印之灾的鬼夜星,满怀嫉妒的鬼踏月也如愿以偿地战住鬼红蛛。
“红妹……”
“叛徒,去死!!!!”
表错情的结果很惨,尤其当女方本来就是一头母老虎的情况下,未及三合,鬼踏月就被巨蝎尾钩击中,又远远甩飞。
爱子心切,本来大占上风的鬼夜星舍身相救,却被隐忍已久的古平欺近身来,一拳命中。
领军人物俱被重创,鬼红蛛又召出了巨蝎大军,那本来就不服从鬼夜星的花纳族兵更败如山倒,在战场上留下满地尸首。
取得意想不到的胜利,鬼红蛛脸上却看不到喜悦。
“平哥,我们百纳之间这样杀来杀去……到底是为什么呀?”
尽管战前热血沸腾,但真正经历过战斗,见到无数痛苦、死亡,同是纳人,却恶狠狠地杀过来,又或者倒在自己手下,鬼红蛛心中的信念未曾动摇,却产生了很多很多的疑惑。
“弱肉强食,世间本就如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有空问敌人为什么?”
说出阴沉的话语,谈眠花只是颓唐地坐在檀香椅上,旁边坐着原本老而弥悍现在灰头土脸的谈猛兽,地上有一副担架,躺着谈猛兽的爱子谈望松。
前一阵,谈望松领命出门,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谈猛兽大扫面子,严令他不得出门,好好修炼武艺。这也不仅仅是惩罚,更多还是因为最近暗流涌动,颇有不少不明来历的人在邵陵出没,城里的治安也超出控制,谈家认为这是朝中有人要动自己了,禁足谈望松,也不过想让他少惹点事儿而已。
谈家这种举动,倒也谨慎。百纳内战,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只看别人怎么说你。但从董家和赤家传出消息,说已经有言官上书,弹劾谈家监管地方不利,外族动荡可能酿成战事。这明显就是有人背后推手,要对谈家下刀了,联系城中的情况,还是少动为妙。朝廷又没下旨让谈家抗辩,那就求董家、赤家说好话,自己主动上表,反而不美。
想得挺好,可谈望松却不是个懂事的家伙,伤刚好,就偷偷溜出府乱逛,转到太平楼,又跟人打了一架。对方刀也未出鞘,三拳两脚,便把他双腿踢断,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撩阴一脚,将其绝后。连捉儿子回家的谈猛兽正好赶来,情急出手,也被对方挥刀剁了个狼狈不堪。这还是对方四人只有一人出手的结果。
“刀枪剑戟吗?果然来者不善啊。二叔,你的‘生死限’也奈何对方不得?算了,我们忍吧,两头都惹不起啊!”
“禀公子,谈家不足为虑。我一人出手,已经把那个谈猛兽砍得差不多了。”
“大哥说得对。移轩公当年的‘人间如梦’,到现在连两成的威力也体现不了,还好意思叫什么‘生死限’……还真是‘人间如梦’啊。”
“你们这帮兔崽子,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谈家要是跟最初那么厉害,你们不得哭爹喊娘地来求我出手啊。再说,‘生死限’本来也只是‘人间如梦’的简化,不懂少瞎说。”
人间如梦,谈家初代家主的拳法,分为生、老、病、死四路,取义人生各境,散化世间至理,生之灿烂,死之静寂,老之颓唐,病之弱疲。连其时的丘家家主、佛门高僧、道家修士也赞叹,说它上通天道,可称绝学。
只是到了后来,谈家后人并无一个有足够体悟的,顶多修炼出勃发生机和惨烈杀意,因此这门拳法又被简化作生死限,号称生死尽在掌握,名头倒也不小。但仅限于谈家高层修炼,原本就简化不得原本精义,后来更无聪明绝顶的人阐发,它的风采,也只有某些流传久远的世家记录中,才能得见一二了。
“公子,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嘛……”
“还是小心点,他们肯定保存了原版,万一有人修炼成,可也棘手得很呐。”
“喂,小妞,你说原版秘籍是不是真的那么猛?我总觉得不大可能,听人说早年咱们是住山洞的,后来才会搭木屋、建砖房,开始是吃生肉、啃野果,后来才学会烧熟食、种田打猎。人都是越活越好,不见得最初的就是好东西啊。”
相处日久,踏溪在谷里依然不认识几个人,除了爱玩各种虫子、爱创造各种虫子的见铜老头子,也只有勤修念蛊的土狼、爱做人偶的藏七等寥寥几个,闯过的户数也不过十一二家,见过的蛊虫蛊术倒成百上千了。就是这几个知道名字,偶尔还交谈两句的人里,也没几个让踏溪放心的——当然谈着谈着就把你撂倒,跟不声不响就把你蛊翻,也没什么区别就是。
踏溪能安心说两句话的,反而是老蛊物的女儿,每次被她踢出谷口,视其归来的兴致,总能说上那么几句话,少的时候就是“滚”,多的时候就是“哟,没被××弄死啊,你还真命大。”后来踏溪也能多搭两句,不过即使这样,那小妞也不跟他说自己的名字,说是自己修炼的就是什么“名之力”,不能轻易告诉别人名字,踏溪只好只以“小妞”称呼。今天这小妞回谷之时,神采飞扬,想必又捉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虫子,要不然也不会有闲心跟自己聊天。
“咦?你这头笨瓜,这是在打听我们保存的蛊术典籍呢吧?我不会告诉你的哦。”
“干,不说就不说。你赶紧走走走,我还想趁夜再去闯一次洞呢,要先休息一会儿,你别在这儿影响我。”
少女秀眉一扬,道:“哟,还长能耐了。你以为能摸到我屋子跟前就了不起啦?离我爹的屋子还有好几家呢,你省省吧。六级的蛊力还不够我看的。”
“是啊是啊,可是足够我看啦。某人昨晚洗了两次澡哦……”
“找死!堕!”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只一声娇喝,鬼踏溪已经手舞足蹈地从树杈上掉了下去,,倒栽在地上,动弹不得。
西望,落霞满天,踏溪的倒姿在地上拉出一道极长的影子。
古纳族中,正有人说到仡佬纳的事情。
“老蛊物到底有没有消息传回来啊?”
“没有。他前次只说那个鬼踏溪已经到了,交给他来解决。可最近一直没消息,我们又不能主动联络他。”
“算了。反正一个鬼踏溪,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是说说花纳族吧,这帮软骨虫真是不禁打,明明比鬼纳还多几个高手,这才半年多,眼看就被打到狗拜岩了。”
“这也不能完全怪花大族长,谁知道花兼疾会被鬼踏江说动的……”
“哼哼,鬼踏江才回来几天?花兼疾肯定是当初鬼夜行这老混蛋埋的钉子。想不到这些倔驴也能布这么远的局。黑纳那帮粗胚也就算了,现在连姓花的也有他们的人了?花象元还行不行啊?!”
“那……我们要不要早点准备?万一花象元狗急跳墙,可就不好了啊。我们也不能放任他被鬼纳吞掉啊。”
“唉,攘外必先安内。还是先把鬼纳和花纳解决了再说。众人听令!”
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在焦躁不安。
比如古平。
他所在的小寨子,是前不久刚打下来,是役,鬼踏月也死在鬼红蛛手中。
说起来,鬼踏月倒真有点痴心种子的气质,在战斗中磨练出了六级顶峰的力量,碰到鬼红蛛时就一点也发挥不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处在了里外不是人的境界。花纳族人并不信任他们,鬼纳族也视他们为叛徒。连番与之作战的古平,亲眼经历了鬼踏月由原来的俊美青年变成阴沉杀手的过程。
(或许是双重的压力让他磨练出了足够高的力量吧,可是越这样,就离所追求的越远啊……)
终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在这次战斗中,鬼踏月刻意求死,也如愿以偿地死在鬼红蛛的面前。也只有在他死后,他脸上才重现了当初还在坪陇时的平静:“红妹……能这样死……真好……”
人死如灯灭,承载死后重重责任、感觉的,是仍在生的各位。或许是同样在战争中压抑太久,又或者是想起天真烂漫的时光,而眼前已经散落了一些,鬼红蛛卸去了人前坚强的外壳,在古平怀里哭了个痛快。
也正是那个时候,古平看着梨花带雨的鬼红蛛,一句话冲口而出:“红蛛,嫁给我吧!”
鬼红蛛吃了一惊,匆匆逃走,而古平也赶快投入到战后清理工作。但到了半夜,已经没什么忙的,便也没什么地方可以逃避。古平就在这小小的寨子里,静静的夜里,闲逛。一抬头,前面就是鬼红蛛休息的地方。
(嘿,难道我内心中,真的对红蛛产生了爱意?)
自以为见多识广,自以为在大正王朝生活过,所爱的女子,也必然是夏人里那种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的类型,古平从未想过会跟一个百纳女子相伴一生。诚然,自己因为看不惯嚣张的踏溪,所以常常刻意跟鬼红蛛接近,却并未追求什么。但,也许就在日常的接触中,感情萌芽了。踏江也有意这样安排,自己有觉察,却没有反对什么。而之后,并肩作战,见证过对方的坚强和软弱,奋勇和失败,就仿佛见到了当年的自己,为了少年时的梦想而做的一切,无知和逞强,成功和幻灭……原来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罢了。
等回过神来,古平便看到鬼红蛛向自己盈盈走来。
“平哥……你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还是……还是等平定花纳之后再说吧!”
在踏溪永也未闯到的老蛊物所居的茅屋之中,烛火明灭,映得周围几人面上忽明忽暗。
老蛊物居中而坐,低声发问:“这一段时间以来,各位可采集够幻蛊之血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