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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约摸六七岁年纪,黄皮肤,眉清目秀,身材瘦弱,显得脑袋有些大,一双眼睛极为灵动,长相很明显的肖似方沁。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出去了,到门口时又扭回头看了赵一枚一眼,目光中带着些和年龄不太相符的狡黠与敌意。
“丹尼很调皮,像艾唯小时候一样。”方沁望着丹尼出去的背影笑了笑,走回到书桌旁,一边收拾上面凌乱的东西,一边缓缓说道,“我十八岁就嫁给了艾唯。丹尼,已经八岁了。”
一瞬间,赵一枚的心脏好似被人狠抓了一把。虽然刚才已经隐约猜到,可是听到方沁亲口说出来,还是被打击懵了。好吧,他们已经结婚快十年了,还有什么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些不堪的事实,潘明唯,既然你不敢亲口告诉我,那么,就让你太太一次说完吧!
“看不出来他八岁了是吧因为他生下来,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他很少机会到外面玩,倒是喜欢做些手工。这本相册,就是他自己做的呢。”方沁说着拿起桌面上的一本相册,递过来。
赵一枚麻木地上前一步,伸手接过。
这是一本厚厚的相册,封面大概是手工做的,用格子布和树皮做的装饰。打开来,扉页上写着一行笔体稚嫩的英文:“给亲爱的爹地:生日快乐!—丹尼。”
相册的每一页有三张照片,每张照片旁边都有同样笔体的英文注释。第一张照片是个白白胖胖的婴儿,笑着张开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神态及其可爱,注释写着“这是我,丹尼,一百天,没牙佬。”接下来的几张分别是“半岁,我会坐了。”、“一岁,我有三颗半牙,会咬人了。”
翻开第二页,肥白的婴儿逐渐变得小脸蜡黄,小下巴一张比一张尖,到后面甚至从里往外透着黑色的暗沉。
相册前几页都是丹尼小时候的生活照,还有的是在医院里照的,也有几张是和方沁的合影。丹尼长得很像方沁,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有一张是母子两个在吹生日蜡烛,背景是在医院,丹尼穿着病号服,戴着纸做的皇冠,虽然一脸的病容,但却开心地笑着。方沁在后面搂着他,也微笑着,眼眸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无限凄凉。注释写着:“我的四岁生日。妈咪说这差一点就成了我们的最后一张照片。然后,爹地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赵一枚把这段话反复读了两遍,不得其意。
再往下看,就出现了潘明唯和丹尼的合影二十几岁的潘明唯,随意率性的t恤牛仔,年轻明朗的笑容,温暖得沁人心脾,赵一枚看着,却觉得从脚底发寒。
翻过一页,赫然是一大一小两个光头。注释写着:“我和爹地一起做灯泡,亮闪闪。”
接着是张圣诞节的照片,看得出是在病房里,潘明唯和丹尼都戴着同一款式的很酷的头巾,笑容灿烂。
最后一张父子两个都穿着病号服的照片,是在医院的走廊,仍带着那条很酷的头巾,伸手摆出v型的胜利姿势,背后门廊上是“层流室”几个英文。注释:“准备进仓。移植一定成功!”
方沁在旁边解释:“我还上医学院时就结婚生子了,可能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关系一度很不好,后来丹尼生病,才缓和了些。但到了去年……去年初我们还是签了分居纸,准备他到中国任职一年后便离婚。可后来丹尼病情突然恶化,必需要做骨髓移植,他就提前回美国了。丹尼病好后,他说想回香港,我们就一起回来了。现在……”方沁说道这,停了下来,静静看着赵一枚。
现在现在还用说吗他不肯露面,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一枚合起相册放回去,努力维持着微笑和声线的平稳说了句:“孩子没事,就是最好的。这里不错,下次有机会我带朋友再来。”
“男朋友”方沁轻轻挑眉毛,“刚才那位”
“不是。”赵一枚努力扬起嘴角,做出灿然的笑荣,“是未婚夫。”
“哦,恭喜!你未婚夫很帅啊。”方沁拉开抽屉,拿出一张金卡给她,“赵小姐,这是张八折卡,永久有效。”
“谢谢。”赵一枚也不客气地收下,“打搅了,我走了。”
走到门口,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问道:“听说我现在做项目的香港辰通公司,是泰特的全资子公司”
“赵小姐,你想得太多了。”方沁仍是恬静地微笑着看着她。
赵一枚点点头,只觉得小腹一阵阵的坠痛,身下有一股暖流涌出。不再多说,开门走了出去。
转过走廊,赵一枚的胸口就像是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那个曾经日日夜夜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的熟悉面庞,就这样,真实地迎面而来。
他穿一件立领的米白色休闲衬衣,臂弯搭着件外套,似乎刚从外面进来,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消瘦不少,反而更显得清朗俊逸。见到她一愣,随即脸上浮起温和笑意,镜片后的眼睛在灯光下明亮而温煦。
赵一枚有一瞬间的僵硬,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愤怒,难言的感觉像蚂蝗一样钻进心脏,撕扯般地难受。
“嗨,枚,好久不见。”潘明唯的声音平和,就像是见到了一个老朋友般,连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淡淡的温润。
他居然可以,这般波澜不惊。赵一枚斜睨着他,淡淡道:“你这里的菜式不错呀。”
“喜欢就好,欢迎再来。”潘明唯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她漠然的表情,声音轻柔,唇角微微扬起。
不愧是多年的夫妻,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是如出一辙!赵一枚本来还存着的一些质问的话,全都不想再说了,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扬起头,大步越过他身旁向前走去。
“等一下!”潘明唯扬声。
赵一枚的脚下略一犹豫,终于还是站住,转过身道:“什么事”
“那个……”潘明唯的表情竟似有一丝为难,“你的……裙子脏了。”说完走上前,抖开一直搭在臂弯的衣服。
赵一枚大窘,今天穿什么不好,居然穿了件米白色的连衣裙配短外套,刚才就察觉下面湿漉漉的,应该是月事提前来了,弄脏了裙子,一时讪讪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潘明唯将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又往下拽了拽。赵一枚耳边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暖洋洋的,一瞬间竟然觉得脑袋发晕。
“爹地!你怎么才回来”随着一声清脆的童音,一个男孩从走廊尽头转了出来。
“丹尼”潘明唯松开了放在赵一枚肩上的手。
如一盆冷水浇下,赵一枚清醒过来,一时间颇觉荒唐。今天的一切都像场闹剧,自己的表现更加蹩脚。于是冷笑一声,后退半步,扯下身上的衣服朝潘明唯丢了过去,转身就走。
“枚!”潘明唯从后面一把拽住她。
赵一枚只觉得胸腔里腾地冒出一团火,扭过身,用了十足的力道,抬手狠狠挥去。
“啪”地一声脆响,潘明唯一动不动,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左脸颊登时显出清晰的五指红印。
赵一枚没想到他居然丝毫不去躲闪,不由也愣了,右手掌垂下来兀自微微颤抖,火辣辣地发疼发麻。
潘明唯扶了扶被震歪的眼镜,看着她没有说话,镜片在头顶射灯下反着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深邃的眼眸中涌泻出来,又极快极深地隐去,最后竟幻化成一丝笑意,浮现在嘴角,只是那笑意,带上了几分苍凉、几分无奈。
“一一!”秦扬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你怎么去个洗手间去这么久”说话间已把自己的西装脱下来披到赵一枚身上,亲密地搂着她的肩膀说:“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呀说不了两句就动手”
赵一枚只觉得身上一暖,心头更是一暖,眼眶一酸,差点眼泪就下来了。
秦扬拍了拍她肩头,又扭头对潘明唯说:“那谁,谢谢你给我们打八折。”
潘明唯淡淡一笑:“不客气。”
“放心,我不会跟你客气!”秦扬冷笑一声,搂着还在发愣的赵一枚往外走去。
出了海港城,秦扬才松开了搂在赵一枚肩上的手。
两人默默走着,一直走到星光大道,赵一枚才开口道:“刚才你不是走了吗”
秦扬哼了一声道:“那姓潘的做事不地道,我不放心。”
赵一枚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说:“谢谢你,秦扬。”
秦扬停下脚步,转身扳过她的肩膀:“别跟我说谢字,即便是普通朋友,你受了委屈,我也不能不管。”
赵一枚仰脸看着他,刚才的一幕幕,绝望伤心难过恼怒等等复杂的感觉纠葛在一起,心脏就想被人攥在手里拼命揉捏般痛楚,偏偏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扯去。
秦扬见到她这般无声的凄楚笑容,猛地松开手,转身大步想回走去。
赵一枚愣了愣,连忙追上去:“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姓潘的算账!”秦扬脚下不停。
“别傻了!”赵一枚快步拦在秦扬前面,“你想干什么,当着他太太和儿子的面,揍他一顿有用吗”
“他太太和儿子……”秦扬愣了愣,骂了句粗口道:“那个偷拍的小孩是他儿子都这么大了”
赵一枚没答话,在栏杆前的石凳上缓缓坐下。
秦扬也在她旁边坐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赵一枚伸手挽住秦扬的臂弯,然后把头靠到他肩膀上,低声说:“借你的肩膀给我用用。”
秦扬一动不动,坐得笔直,感觉到她在自己的肩头一抽一抽。忽然听到她轻笑出声,扭头一看,她竟不是在哭,而是真的在笑。
赵一枚见到他诧异的表情,更是笑得开怀:“哈哈,我觉得我刚才好像在说台词,真他妈的狗血!”
“一一……”秦扬看着她,瞳孔一紧。
“真是狗血剧情!”赵一枚继续笑,“之前我以为是上演言情剧,却原来演的是伦理剧,我找上门去,想要什么答案呢答案就是:原来我曾经是个小三儿!我差点破坏了人家的幸福家庭,差点害得小朋友没了爸爸……真是笑话,哈哈,好好笑……你不知道,他儿子一直有病,遗传的血液病。他那时候正准备离婚,他说想和我结婚,是想要个健康的孩子呢。可是,他怎么能演得那么真呢都能拿奥斯卡奖了……然后孩子没了,他转头就走了,只给我五十万……五十万,我就那么贱,还不如一辆路虎值钱……我还真就那么贱!你知道吗,那五十万,我眼都没眨就收了……”
“别说了,一一!”秦扬猛地把她紧紧搂到了怀里。
赵一枚的肩头耸动了几下,眼泪终于无声地流了出来。
过了好一阵,秦扬轻轻扶起她:“石凳太凉了,我们走吧。”
赵一枚抬起头,伸手指在眼角抹了一下,向外一弹,自嘲地笑笑:“看来我真是灭绝师太了,只这么几滴眼泪就没了。”
秦扬见她情绪似乎已平复,便道:“过去的就让他彻底过去吧,就当做了场噩梦。”
赵一枚扶着栏杆,出神地望着对岸栉次鳞比的高楼和灯光,突然道:“秦扬,你说,当初我们为什么就没能在一起呢”
秦扬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赵一枚笑了笑,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普陀寺求的那个据说很灵验的梅花姻缘符吗你毕业那年,我把它弄丢了……”
“一一……”秦扬握住了她的手。
“什么”赵一枚扭头看他。
秦扬眼眸闪了闪,欲言又止,最后涩声说道:“没什么,夜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