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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化齐方略陡起波澜
济水东岸近海处,一座城堡矗立在绿色的山头,一片庄园醉卧在绿色的山谷。
时当夏日,从临淄直到大海,田野绿茅草绿层层叠叠树林绿,直是一片无垠的绿海。宽阔的官道出没在绿海之中,宛如一条纤细的白线,纵是车马辚辚旌旗连绵,也在这苍茫绿海之中渺小成蠕动的黑点。官道通向茫茫苍苍的绿浪尽头,是碧波无垠的蓝色大海,天地之壮阔便浓墨重彩地挥洒开来。
在这绿海蓝海相接处的山头,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几分险峻,又有几分突兀。这座城堡,是齐国都城临淄的西北门户。西周灭商,齐国初立,始封国君太公望为了防守辽东胡人海路偷袭骚扰,修建了这座开始并没有名称的城堡。建城之初,这里驻守战车二百辆(每战车一百卒,合步军两万),隶农三千户。进入战国,海路威胁已经不在,齐国也日见强盛,这座城堡的驻军越来越少,到齐宣王时期终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当年为守军做粮草后援的三千户隶农,在这里繁衍生息下来,世代以渔猎为生。齐威王在齐国第一次变法时,将这些世代守护临淄有功的隶农后裔,全部除去了隶籍。从此,这些渔猎户变成了有自己土地,还可以读书做骑士做官的国人,这片城堡土地也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画邑。
画邑者,景色如画之地也。也有人说,这里有一条水,以水之音叫了画邑。感恩于国王大德,画邑的新国人们全部以“王”为姓氏,宣示自己忠于王室的赤心。从此,齐国有了“画邑王氏”这个新部族。倏忽几代,画邑王氏以渔猎之民特有的苦做奋发,蓬蓬勃勃地兴旺了起来。在齐宣王后期,画邑王氏有十多个才俊子弟进入稷下学宫,被齐人誉为“北海名士”。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个在齐国大大有名的贤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赋过人,博闻强记,年轻时周游列国博览百家之书,论战学问不拘一法,一时有了“稷下杂家王”之称。若仅仅是才名出众,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为大贤。大贤之誉,起于王蠋做太史时的铮铮硬骨与惊人之举。
太史爵位不高,最实际的职权是掌修国史,同时也是掌管国中文事的清要中枢。举凡太庙、占卜、巫师、博士及典籍府库,都以太史为统管。但为一国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道”的饱学大师,国君很难动辄任免,几乎是铁定的世袭官爵。然则,齐湣王即位,厌烦老太史嬓的耿直孤傲,硬生生将太史嬓罢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齐湣王的本意,看中了王蠋的机变博学,要教他为“东海神蛟”、“天霸帝业”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论。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个老方士来到太史府,说奉了齐王之命来与他商讨诸般密事。王蠋大是恼怒,直斥方士:“尔等以妖邪之说蛊惑人心,竟敢厚颜侈谈国事。来人,给我打出去!”赶走方士,王蠋立即上书齐湣王,说“齐国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为国耻”。请求颁布王书,尽数强制隐匿于齐国海岛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罚做官府苦役,以绝其害。
齐湣王大是羞恼,立即下诏:罢黜王蠋,齐国永不设太史一职。
消息传出,朝野大哗。稷下学宫千余名士愤然上书,为“三日太史”王蠋请命。画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动,联结临淄国人聚集王宫血书请命,横幅大布直书“请复王蠋!请诛方士!”更令国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罢黜的老太史嬓也捧着血书到宫门请命,大呼:“方士无术,戕害少童,毁我文华根基。王蠋大节昭昭,当为太史也!”
齐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学宫,三千甲士驱赶王宫国人,画邑王氏一律罚苦役三月;老太史嬓贬黜莒城闲居,王蠋罚苦役三年。一场风暴过去,令齐国人骄傲的稷下学宫封闭了,素有“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之名的齐国人缄口了,齐国风华尽失,民心冷冰冰一片荒芜。
王蠋苦役完毕,已经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归故里,画邑人却以迎接圣贤般的隆重乡礼,接纳了这位既给族人带来荣耀也给族人带来灾难的才士。从此,王蠋隐居画邑,教习族中弟子修学读书。消息传开,诸多国人都将弟子送来画邑求学,王蠋感念国人对自己的崇敬护特,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静的画邑有了书声琅的山庄学堂。临淄国人悄悄地将画邑叫做了“小稷下”,将王蠋叫做了“大贤王”。口碑流布,王蠋成了齐国庶民的文华寄托,画邑成了国人心目中的一片圣土。
乐毅千里奔波,从即墨大营星夜西来画邑,是要请这个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
五路进军势如破竹,燕军在一月之内全数拿下齐国七十余城,唯余南部莒城与东部即墨两城未下。按照战国之世的军争传统,齐国至此算是灭亡了。如此秋风扫落叶般的赫赫威势,却使燕国朝野与燕国大军内部生出了微妙的变化。太子姬乐资与一班强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轻蔑地嘲笑齐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击破囊,肚腹朝天”,接连向燕昭王上书,主张“当严令乐毅一鼓再下两城,并齐全境入燕,大燕立称北帝,再南下一鼓灭赵,与强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将全部上书原封不动地发往乐毅军前。大将骑劫闻讯,也带着一班辽东将军嗷嗷请战,力主强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慑齐人,为大燕立威。
朝野军营声浪汹汹,乐毅丝毫不为所动。
多年留心齐国情势,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即墨莒城绝非两座寻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与士族的精华,莒城则汇聚了临淄南逃国人的精华。即墨能在仓促之中结成六万余民军应战,其中若无非常人物,则绝不可能。莒城难民能万众怒杀齐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死守孤城,硬是不接纳楚军淖齿驻扎“援助”,堪称是众志成城。貂勃无能,岂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两城,岂能是简单地一鼓拿下依辽东大军之战力,乘战胜之威,乐毅相信能攻克两城。然则以齐人之剽悍,绝地必然死战,纵然拿下,也必是一场浴血大战。燕军本为复仇而来,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杀得眼红的燕军大肆屠城而惨烈屠城一旦发生,燕军“仁义之师”的美名必将荡然无存。那时节,安知三千里齐人六百万之众不会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国则必然会趁火打劫,发兵讨伐燕国暴行,燕军又必然陷于天下汹汹之汪洋,一切功业都将化为乌有,乐毅与燕昭王也必将成为天下笑柄。
战国之世,列强纷争,夺地灭国如同踩在跷板之上,衡平不得法,则会重重地跌个仰面朝天。齐湣王背弃盟约强灭宋国,结果弄得天下侧目。若非齐国自绝于天下,燕国又岂能合纵攻齐如今燕国大功将成,又岂能逞一时之快而重蹈覆辙哉!
乐毅恳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书,备细论说了自己的思虑。然蓟城却保持着长长的沉默,两个月没有只字回书。反复思忖,乐毅下令骑劫对即墨进行了一次猛烈进攻,六万大军并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两日两夜,燕军死伤近万,竟硬是没有拿下即墨。经此一战,军营大将虽则咬牙切齿,却也实实在在地赞同了乐毅的攻心谋略,嗷嗷吼叫的请战声浪总算平息了下去。大约过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复王书终于到了即墨大营。乐毅记得很清楚,王书只有寥寥数语:
昌国君我卿:化齐入燕,但凭昌国君谋划调遣,国中但有异议,本王一力当之。军中但有躁动,听凭昌国君处置。
显然,朝臣们依旧有异议,燕昭王也显然有早日拿下齐国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则,只要国君大体首肯,乐毅还是决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谋划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两年内妥善平定齐国,所有的异议都会销声匿迹。
乐毅的第一步棋,是说动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贤名,吸引诸多齐国名士出来做官,推行燕国新法,一步步将齐人齐地化入燕国。王蠋深受齐湣王暴虐之害,对安定齐国断然没有回绝之理。况且,乐毅早已经在占领临淄时发布了严厉军令:燕国兵马不得进入画邑三十里之内。王蠋身为名士,当能领悟燕国安定齐人的一片苦心。
“昌国君,前面便是王蠋庄园。”看护画邑的年轻将军扬鞭遥遥一指。
脚下一条淙淙清流,眼前两座巍巍青山。山势低缓,遍山松柏林林蔚蔚,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两山之中的谷地里,横卧着一道蜿蜒的竹篱,散落着几片低矮的木屋,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茅亭,袅袅炊烟,琅琅书声,恍惚间世外仙山一般。
“清雅高洁,好个所在!”乐毅由衷地赞叹一句,下马吩咐道,“车马停留在此,只两位将军与抬礼士卒随我徒步进庄。”
“昌国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须恭谨如此还是过了这道山溪,直抵庄前了。”看护将军显然觉得赫赫上将军做得过分了。
乐毅没有说话,只板着脸看了年轻将军一眼,径自大步上了溪边小石桥。看护将军连忙一挥手:“快!跟上了!”带着士卒们抬起三只木箱赶了上来。过得石桥便是庄园,却见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间的竹篱并没有门,只一条小径通向了松林深处。看护将军摇头嘟哝道:“竹篱没门,整个甚来真道怪也。”乐毅却肃然一躬高声报号:“燕国乐毅拜访先生,烦请通禀。”如此三声,林间小道跑出一个捧着一卷竹简的布衣少年道:“是你说话么我方才打盹了,将军见谅。”乐毅笑道:“无妨。烦请小哥通禀先生,说燕国乐毅拜访。”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闪,却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乐毅了随我来便是,无论谁见先生,都无须通禀,未名庄人人可入。”乐毅笑道:“未名庄好!可见先生襟怀也!”布衣少年道:“实在是没有名字,与襟怀何干”乐毅一阵哈哈大笑。
说话间穿过了一片松林,又穿过了一片草地,一座小山包下几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没有门的竹篱“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两两的少年弟子们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声吟哦着,时而相互高声论争一阵,一片生机勃勃。乐毅不禁涌起一种由衷的欣慰,作为占领军的统帅,他自然最高兴看到被征服的齐国庶民平静安乐如常了。然则,在乐毅想走上去与这些读书少年们说话时,偌大的庭院骤然沉寂了。少年们木然地看着突兀而来的将军兵士,一种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闪烁着,默默地四散走开了。
乐毅轻轻叹息了一声,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肃然一躬:“燕国乐毅,特来拜望先生。”
“不敢当也。”木屋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回音。
“乐毅可否入内拜谒”
“上将军入得关山国门,遑论老夫这无门之庄”
“大争之世,情非得已。纵入国门,乐毅亦当遵循大道。”
“上将军明睿也。恕老夫不能尽迎门之礼。”
“谢过先生。”乐毅一拱手进了木屋,见正中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个须发雪白形容枯槁的老人,肃然躬下道:“乐毅拜见先生。”
“亡国之民,不酬敌国之宾。上将军有事便说。”老人依旧肃然端坐着。
乐毅拱手作礼道:“齐王田地,暴政失国。燕国行讨伐之道,愿以新法仁政安定齐民。乐毅奉燕王之命,恭请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国君之职,治理齐国旧地,以使庶民安居乐业。尚望先生幸勿推辞。”
“上将军何其大谬也”老人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国既破亡,老夫纵无伯夷叔齐之节,又何能认敌为友,做燕国臣子而面对齐国父老”
“先生差矣。”乐毅坦然道,“天下兴亡,唯有道者居之。诛灭暴政,吊民伐罪,更是汤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齐死守遗民之节,全然无视庶民生计,何堪当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聩暴政之惨虐,如何为一王室印记而拘泥若此燕国体恤生民艰难,欲在齐国为生民造福,先生领燕国爵职,何愧之有”
“上将军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叹,“然却失之又一偏颇。岂不闻天下为公王室失政,并非齐人失国也。齐国者,万千庶民之邦国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齐国也。老夫忠于齐国,却与田氏王室无关。”
“大道非辩辞而立。乐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尽于此,上将军请回。”
乐毅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阵大喊:“王蠋老儿休得聒噪!若不从上将军之命,尽杀画邑王氏!”
老人哈哈大笑道:“竖子凶蛮,倒算得燕人本色,强如乐毅多矣!”
乐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为忤,乐毅自有军法处置。先生既不愿为官,便请安然教习弟子,燕军断然不会无端搅扰。告辞。”说罢大步去了。
看护将军见乐毅沉着脸出来,抢步上前愤愤请命:“上将军,请准末将杀了这个迂阔老士。”乐毅厉声一喝:“大胆!回营军法论处。”径自大步出庄。过得草地将及松林,却闻身后骤然哭声大起,少年们一片哭喊随风传来:“老师!你不能走啊——”
乐毅猛然一阵愣怔,转身飞步跑向木屋。
老人悬在正中的屋梁上,枯瘦的身子纠结着雪白的须发,裹在大布衣衫中飘荡着。少年弟子们惊慌失措地跳脚哭着喊着,乱成了一片。乐毅大急,飞身一纵左臂圈住老人双腿托起,右手长剑已经挥断了梁上麻绳。及至将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已经气息皆无了。
乐毅对着苍老的尸身深深一躬,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当的词句来。良久,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看着一圈少年弟子道:“请许乐毅厚葬先生。”
“不许燕人动我师!”少年弟子们齐齐地一声怒喝。
在少年们冰冷的目光中,乐毅沉重地离开了画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画邑外围的驻军。一路想来,乐毅决意加紧“仁政化齐”方略的推行,冲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发的对抗民变。
回到临淄,乐毅立即以昌国君名义颁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废除齐湣王时期的一切暴政,宽减齐人赋税徭役。非但将齐湣王时期增加的五成重税废除,而且还在原有赋税上再减三成,一举使齐人成为天下赋税最轻的庶民。
第二道,敬贤求才。招募齐国在野的贤才名士,授予官爵;不愿为官者赐虚爵,奉为乡贤,年俸千斛。
第三道,为老齐国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齐之霸主齐桓公。
第四道,以安国君大礼厚葬王蠋,赐画邑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经出山做官的一百余名齐国士人,分别赐封三十里至一百里采邑,其中二十余位名士,请准燕王在燕国赐封采邑。
五道法令连下,局面果然很快发生了变化。先是庶民百姓惊慌之情大减,原先逃战者纷纷回到家园开始耕种。紧接着便有士子陆续前来投效,一口声认可燕国的义兵仁政,表示愿意为庶民谋一方安定。乐毅大是振奋,立即将这些士子们护送到各城分别就任郡守县令。诸事安排妥当,齐国中西部大体安定,已经是秋风萧瑟了。
此时,即墨大营传来惊人消息:骑劫领一班辽东大将猛攻即墨三次未克,与奉乐毅将令主张坚兵围城的秦开一班将军大起摩擦,几于火并。
乐毅心中顿时一沉,立即飞骑星夜东来。
四 孤城一片有纵横
田单第一次尝到了打仗的艰难。
一次城外大战,四次守城大战,经过前后五次惨烈大战,即墨人口锐减一半,从二十余万骤然变成了十万出头。原先人满为患,巷闾间到处都是密匝匝的帐篷。几次大战下来,这些露天帐篷营地全部没有了,随着萧瑟寒凉的秋风,所有人丁都搬进了弥漫着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复了当年的宽阔空旷。原先的几万步军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战中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伤兵。城中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部成军,也只有五万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实际上只剩下几千老人与几万女人孩童。田单本族人口,也从刚入城的三千余人锐减到七八百人了。
大战一起,全城沸腾,虽则是惨烈无比,却也是简单痛快甚也不想。战事一结束,万千事端沉甸甸一齐压来,比打仗还棘手。仅堆满城头散落街巷的累累尸体如何处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难题。虽然海风渐冷,但这几万具尸体日每散发出弥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当真是大难在即。
在城头望着夕阳,田单一筹莫展。小小即墨,纵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这如山尸骨火烧么,哪里来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么,一处不慎引发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况猛火油只剩下千余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大大削减,岂不事与愿违
“禀报将军!”身后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斥候营总领已经气喘吁吁地上了城头,“乐毅回营,燕军后撤二十里!”
“后撤二十里”田单不禁惊讶了,“因由何在”
“秦开与骑劫两员大将自相冲突,详情尚且不知。”
田单正在思忖之间,见暮色之中飞来一骑快马,瞬间冲到西门之外高声喊道:“田单将军听了,我上将军有书一封——”话音落点,来骑张弓搭箭,斥候总领方喊一声“将军闪开”,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飞到眼前。田单手疾眼快,一把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一方白布裹着箭杆,箭杆上绑缚着一支竹管。
“将军小心,白布有字!”斥候总领一声惊叫。
“少安毋躁,乐毅岂能用此等手段”田单淡淡一笑,展开了白布,赫然两排大字顿时涌入眼帘——血尸累积,瘟病之危,我军后撤三日,将军可掩埋尸体。
田单一阵惊喜,高声喊道:“谢过上将军!三日后再战——”
城下铁骑“嗨”的一声闪电般消失了。
田单立即下令:全城军民人等全部出动,分四路处置尸体——三千军士城头安置绞车绳梯,将城头尸体直缒下城外;两千军士搜寻城中散落尸体搬运出城;两万军士出城,于三里之外挖掘深坑,两万军士搬运掩埋。
沉沉暮霭之中,即墨城头与原野亮起了万千火把,亘古未见的群葬开始了。齐人素来重丧礼,然在这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将亲人们囫囵成堆地塞进一个个大坑,无论是平民穷汉还是名门富人,无不是痛彻心脾。城门一打开,惨痛的哭声立时弥漫了秋风萧瑟的原野。城头的几十架绞车一支起,军士们抱起一具具尸体,一声声哭喊着熟悉的名字,随着一具具尸体缒城,城头士兵们的嗓子全都哭哑了。
绞车绳梯,原本是被敌包围时,斥候们出城或接应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这非常之时,竟被用来缒放尸体,连工匠们也是倍感伤怀大放悲声。
昼夜两轮,全部尸体掩埋妥当。田单立即下令军医配置杀毒药方,然后用杀毒草药煮成沸水,反复冲刷尸体留下的斑痕。如此两三日,在一片浓郁的草药气息中,这座孤城才恢复了疲惫的平静。
田单恍然想起,那封绑缚在箭杆上的书信还没有开启。匆忙回到西门内幕府,走进出令室打开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纸,一片劲健字迹赫然扑来:
乐毅顿首:田单将军困守孤城,五战而不下,足见将军之禀赋过人也。虽与将军素昧平生,然却敬佩有加。邦国危亡,将士用命,乐毅无可非议也。然则,齐王失政,庶民倒悬,将军独率一旅,岂能挽狂澜于既倒岂能还善政于庶民旷日持久,徒然浮尸城头,流血于野,岂有他哉况将军原本商旅之才,终非战阵之将,守得片时可也,若孤城久困,粮草不济,我纵不攻,将军奈何《阴符》云: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如今齐地民众已乐从燕国新政,为将军计,为即墨子民计,将军若得率众归燕,百姓可免涂炭之难,将军则可封君共主齐地,亦可得十万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业,只在朝夕之间,愿将军三思决之。
还有一页羊皮纸,是乐毅在临淄颁发的五道法令。田单素来仔细沉静,将这五道法令细细地揣摩了一番,良久默然。他相信乐毅的诚意,也佩服乐毅在齐西推行的仁政化齐方略。无论如何,乐毅总是没有以齐军当年入燕的方式杀戮齐人,复仇而来的一支大军能这般节制,虽圣贤亦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则,对于乐毅的劝降,田单实在是难以决断。
久为商旅,走遍天下,田单对齐国的忠诚,绝不至于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齐国没有灭亡的时日,他全力支撑鲁仲连多方斡旋挽救齐国,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一个远离朝局的寻常商人所能够承受。认真理论起来,齐王田地确实是亡国之君。当国十七年,齐国朝野糜烂,其恣意横行也实在是引火烧身。如此邦国,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灭才没有天理了。事实上,逃出临淄的那一日,他已经在内心为齐国送葬了。那时唯一的想法,是从即墨逃向海岛,相机聚民谋生,或再转逃吴越做个云游商旅。没奈何诸般危难凑巧,他竟成了即墨民军将领,且孤城奋战了半年之久。想起来,田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这孤城血战半载,使他对齐国命运有了新的感悟。一个最大的变化,是仗愈打愈踏实,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挥洒出来,只要有粮草辎重后援支撑,即墨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再相机联络莒城,恢复齐国并不是没有可能。然则,恰恰是后援的虚幻,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降不降燕,不在于即墨人对齐国忠不忠,而在于目下的粮草辎重所能支撑的时日。
基于商旅传统,田单对城中的存粮存货早已经进行了彻底的盘查,私粮私财全部充公统一调度。纵然如此,全部存粮也只有两万余斛,最多再支撑到明年春天;打造维修兵器的铁料铜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库中的檑具已经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气转寒,所有丝绵苎棉存货全部搜寻出来,连同甲胄库贮存之棉甲,也凑不够五万套棉甲。挺过冬日便是春荒,无粮军自乱,这是千古铁则,到那时还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齐也!即墨奈何”
久久伫立在寒凉的夜风之中,望着满天星斗,田单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突然,城头一阵急促的呼喝骚动,又立即平息下来。幕府大帐本来在城墙之下三五丈处,城上但有动静,幕府便能立即觉察。此刻田单正在帐外,猛然一怔——莫非有士兵缒城投敌正欲派中军司马前去查问,几个衣衫褴褛的兵士押着两个头套布袋的人走了过来。
“禀报将军:此两人从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获,只说要见将军才开口。”
“能进出密道,是何方神圣”田单冷冷一笑,“拿开头套。”
那偌大的布袋刚一扯去,田单突然一个激灵。大步上前一打量,虽是月色朦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脸庞却分外清晰,不禁一声惊呼:“仲连!”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抢前,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良久无语。
“快!进去说话。”田单拉起鲁仲连进了破烂不堪的幕府大帐。
一进大帐,鲁仲连拉过跟在身后的英武青年道:“田兄,先来认识一番,这位是庄辛,目下已是楚国左尹了!”
“啊,庄辛兄!”田单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久仰也!”
庄辛肃然拱手:“田单兄中流砥柱,实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
“来来来,”田单顾不得再答谢应酬,“快坐下说说,你两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对了,再找个燎炉来,还有干衣裳。”田单突然发现了两人一身泥水污渍,分明是涉险而来。
“庄兄先换衣衫,我来给田兄说事。”鲁仲连扒下脚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长靴,光脚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凉茶,长吁一声,侃侃说了起来。
与田单分手,鲁仲连在薛邑滞留了将近一月。
原来,突闻五国发兵攻齐,孟尝君惊怒交加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只是连连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齐也!”及至联军两战大胜,齐国的六十万大军一朝覆亡,孟尝君病势更加沉重了。当时,乐毅已经派军使送来文书:只要孟尝君作壁上观,不鼓动齐人反燕,燕军便不入薛邑。然则孟尝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将落入燕军之手;薛邑一失,齐人复国的王族根基将不复存在。情急之下,鲁仲连孤身出海,在蓬莱岛请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尝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却也神奇,硬是以“驭气之术”加自己炼制的丹药,使孟尝君脱离了险境。鲁仲连立即与冯在孟尝君榻前议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齐,不归附于任何大国。实际上,为齐国抗燕军民提供一个秘密后援基地。方略商定,鲁仲连带着孟尝君的两封亲笔书简,星夜南下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