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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荣辱不问
此时此刻,同一个星空下,驻扎粤北的裴醒亲临总台给赤子发完消息,收好电台,点了一根烟发了许久的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张字条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字,“白龙已就位,随时准备行动。”
裴醒冲着接线员一点头,划了一根火柴,把字条点燃,随着字条上的黑色字迹徐徐在眼前消失,目光渐渐迷茫。
接线员是裴醒专门调过来盯总台的无线电教官,也是裴醒最信任的战友罗粤生。等字条烧成灰烬,罗粤生就势坐下来,裴醒递给他一根烟,两人同时抬头看向星空,在烟雾袅袅中相视而笑。
罗粤生低声道:“白龙是谁”
裴醒脑海中掠过一道靓丽的影子,随即摇摇头,把它从脑海中赶走。
罗粤生惊疑地看着他,“连你也不知道看来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啦。”
裴醒笑着点头,“白龙不归我管。”
“那归谁管”
“上头。”裴醒突然觉得满身心疲累,累得不愿再持续这个话题,冲着漫天星空眨眨眼,“白龙的行动,我们只能尽力支持,不能干涉。”
一阵沉寂后,裴醒突然苦笑,“其实能在广州落地扎根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怎么能不急呢……”罗粤生发出幽幽长叹。
裴醒笑了笑,起身走入无边黑夜中。
回到家,黎丽娜点上一根烟走到楼上窗口,低头看着寂寂无人的街道,果然发现一个黑影闪进一个对面巷内一个小院,冷笑连连。
那是被轰炸过的几户人家,在西关各有营生,她记得有一位开的是西关缝纫厂,轰炸最初,西关缝纫厂几被炸平,惨不忍睹,后来这几家也遭了秧,炸完之后家破人亡,就此离开这个伤心地。
正对面这户人家其实还算走运,跟日本人做了一点小生意,这家的爷爷从日本留学归来,在广州爱群大厦附近开了诊所,自恃有所倚仗,平日里呼呼喝喝,不可一世。
这家人生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就读于广州最繁华闹市永汉路一带的小学读书,广州沦陷那天,大火吞没了永汉路,死在这条路上的人据后来统计有600余人,童尸不可计数,爷爷跑到小学,抢不出两个孩子,投入火海就此失去踪迹,最后这户人家只剩一个父亲狼狈离开。
房子虽保留完整,人没了,也就成了鬼宅。
小院久已无人居住,早已被荒草吞没,最近常见一两个年轻男子的身影,那是黎天民的手下。
她想撇清关系,黎天民到底还是舍不得她这个女儿。
舍不得,那就继续当这个倒霉女儿吧。
她从窗台下的墙洞内掏出一个弹弓,如同往常一般,将一个纸团打了过去,又重新将弹弓塞进墙洞。
厚重的窗帘和内层的蕾丝一起飘动,完美地遮盖住她的秘密。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睇我思娇愁绪好比度日如年,小生缪姓,莲仙字,为忆多情妓女,麦氏秋娟……”
荣祖带着几分得意收拾报纸,拿着一把大剪刀剪掉庭院中花花草草的枯枝,翻土浇水,忙得不亦乐乎。
他确实是个天生游手好闲的大少爷,除了唱曲饮茶别无所求。
黎丽娜吐出一口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人生是个笑话。
她向来瞧不上他,就他这点本事,也活该被人瞧不上,不论她还是万木堂的上上下下,除了佩佩。
他今天这样高兴,肯定是因为看到了佩佩。
说实话,路这么窄,两人都不可能看不到江明月和佩佩。对方都不肯提,两人也就当做没这回事,一个自顾自地欢天喜地,一个暗自调兵遣将,未雨绸缪。
荣祖还对黎丽娜隐瞒了在红门小学的一场交锋,江明月和佩佩能找到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定心丸。
广州是个龙潭虎穴,即便有黎丽娜给他撑腰,他还是怕得要死。他相信江明月和佩佩的能力,他们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出了什么岔子,至少能够活下去。
如果只能活一个,他衷心希望是比他有出息的佩佩……佩佩才能毫不羞愧回到那一大片的坟山,一个个烧纸祭拜。
在黎丽娜没有看到的角落,这曲最熟悉的《客途秋恨》》荣祖终于唱不下去了,捂着剧痛不已的胸口慢慢蹲了下去,满脸都是泪水。
两人各自忙碌一阵,黎丽娜走下来准备晚饭,将刚买回来的面粉和糖果等物拎进厨房,做小饼干给他当零嘴。这么多年,他馋嘴的毛病还是没改,以前老是给她和佩佩买这买那,顺便自己也吃了,现在两人背负着千斤重担,担着一份心,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好。
荣祖坐在一旁装模作样泡功夫茶,一边等着她的点心,一颗心忽而飞到另外那个家中,佩佩手艺惨不忍睹,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饱饭,江明月会不会欺负她……
“我上报了。”
黎丽娜不经意一声,有人投个一颗巨石入深潭,荣祖手执茶杯,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上报,什么上报”
黎丽娜并不着急回答,低头摆盘子,同时拾掇灶台的菜蔬。
“你要上报,可以跟我说,我就管这块。”
荣祖还想插科打诨,笑嘻嘻将茶水送到嘴边,手不听他的使唤,莫名发着抖。
黎丽娜娉娉婷婷端着点心坐下来,用涂满蔻丹的手送到他嘴,一字一顿道:
“行动计划由我定。”
“凭什么!”荣祖瞪眼看着她。
黎丽娜嘴角一勾,“那你来定,我听你的!”
荣祖蔫了半截,到底拉不下脸,起身欲走。
黎丽娜优哉游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想尽办法隔开你和妹妹,你很恨我吧”
荣祖停下脚步,转身慢慢坐下来,明知这脾气不该冲着她来,还是忍不住趁阴沉着脸,咬牙无言。
“你要是舍不得,就去找她,我不会拦着你。”
“你为什么要隔开我们”荣祖凑到她面前,目光虽然凶狠,眼里的水光出卖了他的伪装。
他真的很疼这个妹妹,很想念她。
黎丽娜再度确定这个事实,听到心中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警告她,不要为了不可知的未来放弃这份情感。还有一个小人儿在冷笑,要她想一想,当初为什么选择回到广州,以后有没有考虑过安排退路。
迟迟得不到回应,荣祖终于投降,放弃追问,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低声道:“下一步我们做什么”
黎丽娜收敛心神,冲着他微微一笑,刚想开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让两人方寸大乱。
两人难得有访客,只能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荣祖满脸肃然,冲着她一点头,将她按到椅子上,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细妹。
广州的雨下得向来没个章法,细妹淋得透湿,更显得瘦小单薄,楚楚可怜。
荣祖一咬牙,猛地把门关上。
一个闪电撕裂了整个夜空,继而一个炸雷劈下来,荣祖摸了摸尚存几分的良心,猛地拉开门。
身后,黎丽娜大笑连连,让冷雨天多出几分温柔色彩。
此时此刻,小荒院内的男子将纸团摊在桌上,对着一个无线电台一个字一个字发电报。
而另外一个小个子男人夹着一张报纸走出小院,将帽檐往下一压,熟门熟路准备朝着光雅里走去,又被疾风骤雨逼了回来。
黎丽娜有一个小小的误会,这些人不仅是监视她和胡荣祖的,也是黎司令在广州城内做生意炒紧俏物资的据点。
黎天民有个相交数十年的日本商人老朋友,叫做谷池太郎,两人当年确实合作得非常好,赚了不少钱。
但也就是这个谷池,等日本人一来就变了脸,最后狠狠坑了他一把,把灭万木堂的事情登报表扬,硬把这个屎盆子扣在他头上,回到广州之后就消失无踪,求见无门,让他想好好理论一番都没办法。
现在广州近郊到处都是游击队,每个游击队都把打鬼子杀汉奸当成扬名立万同时站稳脚跟的好机会。
除了正经杀了不少共产党游击队的番禺李塱鸡,他黎天民就是天字第二号的目标人物。
为了保住这个脑袋,他只能买枪买人买房到处躲灾,顺便还得买上双份,才能保住他的美貌女儿和倒霉女婿的脑袋。
是的,黎天民给她装修好房子,开了铺子,还搭上不少钱为这个倒霉女婿找到工作,两人在广州当大官看戏逛街,吃香的喝辣的,过得逍遥自在,天知道为了他们能安生过日子,他走了多少关系,砸了多少钱下去。
黎天民一而再做赔本买卖,想赚钱想疯了。
然而,黎天民已经陷入魔怔,觉得全世界都是要他脑袋的人,除了他嫡嫡亲亲的女儿,他想把广州这盘生意交给女儿来做,又不敢直接开口,所以只能先把地方占下来,将这些手下安排下来,让女儿看在他伟大的父爱份上主动接手。
他能够从日本人那里找到许可证,从日本商人手里拿到任何他想拿到的物资,也能用军队开道,运入内地销售,但他坚信所有人都不可信任,除了他的宝贝女儿。
钱可以晚一点再赚,但是这个脑袋决不能再被人借走往外送。
夜深了,三水临江的码头和旁边一栋小楼内仍然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