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们俩一边聊着一边走到车边。『药』不是一看她来了,有点猝不及防,那张脸拉得快比直颈瓶都长了。我双手一摊,一脸无辜:“人姑娘非要来,我拦不住。”
高兴弯下身子,把额头贴到车玻璃前:“『药』不是,快放下车窗。你有本事打听我地址,没本事见面啊”
『药』不是尴尬地放下车窗,却不肯下来:“王生给我的地址。你怎么……住这儿呢”
“嗨,毕业之后没工作呗,这儿房租便宜,有个朋友介绍,就过来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又来了,我不需要。”高兴白了他一眼,“干吗呀看我觉得可怜想施舍一下我现在挺好,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就烦你这样,非觉得别人过成你那样才算幸福。”
别看『药』不是一脸深沉极有主见,在高兴面前,他句句吃瘪。『药』不是只好转入正题:“我们来找你,是想请教一件事,你给我爷爷画油画的事儿。”
高兴一听是这事,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拿火柴划了火,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全部过程。”
高兴那会儿在中央美院还没毕业,虽然她跟『药』不是已经分手,但还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委托——用她自己的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药』来很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姑娘,一老一小都没正形,老的喊小的“孙媳『妇』”,小的喊老的“老古董”。
高兴问『药』来,希望画成什么样。『药』来说想整点洋的,来张油画,高兴正好是这个专业,两人一拍即合。
但对于画什么,怎么画,两个人却起了争执。『药』来指示得特别细致,这画什么那画什么,都有详细指示。高兴却不乐意,觉得这不是画家的活儿,找一相机一拍不全齐了不想干了。『药』来却坚持,非她不可。
高兴虽然『性』子洒脱,但毕竟不如『药』来老江湖,最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是她坚决不肯署名,说我就干了个刷漆的活儿,这是您的东西,不是我的。
我听到这儿,问高兴:『药』来为什么挑选孔雀双狮绣墩、青花高足杯、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鳝鱼黄海涛花卉纹蛐蛐罐这四件东西,是有什么讲究吗
高兴说她也不知道。按说从构图来说,这些搭配不合适,但老爷子非用不可。
“哎,老爷子估计那会儿心情不太稳定。经常今天一出,改天又是一出。这四件东西不是一开始就定了的,本来他放的是另外一件东西,忽然告诉我,得改,我只能涂抹了,重新加了这四样东西。”高兴一支烟吸完,烟屁股一弹,似朵火红『色』的小流星,飞去了旁边水沟里。
“原先画的那件是什么”
“是个罐子吧,我记不太清了。”
我和『药』不是同时愣了一下,『药』不是把卫辉老徐的盖罐照片拿出来,递给高兴:“是这样的吗”
“样子差不多,花纹可不一样。”
我和『药』不是对视片刻,眼神都是震撼。我抓住高兴手腕,往车上扯,『药』不是很有默契地推开车门。高兴大惊:“干吗呀你们”『药』不是道:“你得跟我们去个地方,这事很重要。”高兴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可还是主动钻进车里去了。
车子重新从圆明园开回到了『药』来的别院。院门大锁紧闭,现在去找方震也来不及了。我们俩一咬牙,跟高兴说翻墙吧。高兴乐了:“把我叫过来是做贼啊这可新鲜了。”
她原来在美院估计也是翻墙出去玩的主儿,比我和『药』不是动作都麻利。我们三个强行闯过院墙,进入小楼,再度进入卧室来到那幅油画跟前。
“是这幅吗”『药』不是问。
“没错。”高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原来那幅废了的画在哪里”我追问。
高兴呵呵一笑,『摸』『摸』我脑袋:“小家伙,没学过美术吧”我“呃”了一声,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高兴告诉我们,油画和水墨画不一样。油画的颜料会在画布上堆出凹凸不平的高度,所以若是画布上某处有问题,可以刮掉补画一层,把原来的覆盖掉。所以西方的很多油画名作,经常会发现画作之下还叠着另外一幅作品。比如法尔梅尔曾经有一幅《选首饰的女人》,面世时引起很大轰动。后来经x光检测,发现这是造假者在他的一幅废稿画布上重新作画,几乎骗过了所有专家。
我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古今中外,造假者的手段都差不多。这一招偷天换日,和国内拿古代青铜碎片去重铸器物,如出一辙。
高兴对『药』不是道:“你们想知道原画什么样是吧”
“没错。”
高兴“腾”地跳上床去,她正好带着刮刀,开始在油画上咔嚓咔嚓地刮起来。我有点紧张地看看『药』不是,这么干,油画可就全废了。『药』不是双手抱住,严肃地看着。
很快油画被刮掉了一大块,高兴拍拍手,扯起画布说你们看吧。
我们凑近一看,发现在画布之下,果然另有玄机。随着大块大块的颜料被刮掉,画上『药』来的姿势完全变了,不再是举杯啜饮,而是身靠一件大罐,正是“三顾茅庐”人物盖罐。『药』来的双手姿势特别怪,左手的手背朝上,四指并拢往下弯曲,拇指压在食指上,右手的拇指、食指伸起,指着罐子比出一个“五”字。
我和『药』不是,同时陷入震惊。
『药』来左手这个手势,在早先当铺里经常用到。谁当东西,柜台朝奉会把钱搁到悔篾里——顾名思义,从悔篾里拿走钱,就再也不能后悔了。然后朝奉会用这个手势,把典当之物倒扣着拉进柜台——从这一刻起,东西就是当铺的了。所以这个手势,叫作朝奉扣。在古董行当里,也会用这个手势,表示交易完成,绝无反悔。
而右手的手势就明白多了,指向盖罐,比出一个“五”字。
两只手加在一起,意思再明白不过。扣住老朝奉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盖罐,而且这盖罐不是一件,而是五件!
从前我和『药』不是只是模模糊糊感觉,人物故事罐也许和老朝奉有关联,现在终于确凿无疑。
通向老朝奉真相的道路,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看向『药』不是,他也是一脸骇然,但和我的理由却不尽相同。
他看向高兴,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爷爷补画那四件东西的时候,可曾说过什么吗”高兴想了想,回答道:“没特别说,不过他倒是提过,说这是你一片孝心,得画得精致点才行。”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药』不是的嗓子里滚出来。我和高兴还没反应过来,他“咕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我赶紧去搀,『药』不是却跪得纹丝不动,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从前,每次我来爷爷这里玩,他都会给我讲一件淘买古玩的收藏故事。这四件东西,恰好是我最喜欢的四个故事,也只有我才听全过。”
我一下子听明白了。
这个暗示非常明显,也非常巧妙。
一个懂古董的人,会很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古玩上面。只有不懂古玩的人,才会抛开器物去看待这幅油画。
只有『药』不是才知道,哪四件古玩是『药』来心头所好。
只有他的前女友高兴,才知道油画底层还暗藏玄机。
在这重重限制、重重过滤之下,能发现油画奥秘的,只能是『药』不是——其他任何人都绝不可能。
这分明是一份留给『药』不是的定向遗嘱,『药』来在临终之前,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远在国外、拒绝继承家里衣钵的孙子身上。
他始终不曾放弃对『药』不是的期望,这期望甚至超过了『药』不然。
『药』不是此时的心中激『荡』,也就可以理解了。
高兴跳下床来,和我站开几步。『药』不是恭恭敬敬向这幅被损坏的油画磕了三个头,个个都非常响亮,额头一片青肿。但他一直没哭,即使嘴唇一直在颤抖,也没有眼泪流下来。高兴摇摇头,小声嘀咕:“这家伙总是这样,没劲。”
我们三个连夜离开别院,临走之前,索『性』把这幅油画也一起搬走。
这幅油画已经被剥开了,任何人进来,都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因此绝不能留。好在这处别院平时来的人非常少,只要三天没人来,就不会『露』出破绽。高兴说只要三天时间,她就能给修补完整。
我们带着油画,去了『药』不是下榻的华润饭店。
一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现在情况很明朗了。这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一共有五件,与老朝奉关系密切。“鬼谷子下山”是第一件,“三顾茅庐”是第二件,还有其他三件人物罐,不知所踪。
这五个罐子之间,一定隐藏着和老朝奉密切相关的东西。
我们仨进了房间,『药』不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小『药』瓶给自己吃下一粒,脸『色』有点不对。高兴拍拍他肩膀,说这『毛』病去美国也没治好啊然后给他烧了点水。
水还烧没开,『药』不是忽然开口道:“我爷爷,曾经给我讲过那四件器物的故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声音疲惫,但却目光灼灼,充满了昂扬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