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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是楚人,秦楚必战无疑。
他将一家老小搬来咸阳,一是免除后顾之忧,二是与楚国断了关联。
秦王心中微暖,便道:“走,寡人送送你,咱们说说话。”
秦王问了些闲话,比如李家父母身体是否安康?
李斯出自寒门,早年在楚国做小吏,后来辗转兰陵求学于荀子,三十岁以前没能养家,父母辛苦劳作供他学杂衣食与舟车川资,如今终于能够反哺,可怜父亲作古,母亲一身残病。
李斯开始自责,跟秦王念叨起饥寒交迫的幼年。
那些年母亲总是不饿,总是不喜欢吃肉,也总是不喜欢新衣裳。
小时候总以为母亲就这么奇怪,长大后才知道那些“不喜欢”全是对儿女的偏爱。
秦王无法体会,因为到他嘴边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再往别人口里送,他也就永远没机会听到那句让天下子女落泪的话:“娘不饿,你吃吧!”
所以,听闻李斯母子情深,他忍不住长叹:“只恨吾母不似汝母!卿何其幸也!”
李斯吓得脸色苍白,他并不想揭秦王的伤疤,只怪秦王太容易旧病复发。
臣子最忌讳论君王家事,向着秦王就得责怪秦王他娘,骂秦王他娘也就是骂秦王,但是王上夸了自己,装哑巴好像又是大不敬。
思前想后,李斯答:“非是臣之独幸,陛下比之臣,幸之甚矣。”
“哦?”
“臣之母育臣以一介微臣,陛下之母育陛下以万乘之尊。”
秦王沉默,许久之后强颜一笑:“不说母亲了,说说孩子吧。”
孩子?李斯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都是一母所生。
“你家夫人了不得!寡人虽然有三十几个孩子,一母五子的还……”
他又陷入沉默,沉默得李斯满头冷汗。
说母亲撞到秦王伤口,说孩子难不成又撒了盐?
盐倒是没撒,只是让秦王想起一些事。
也有一个女人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同样的三男二女,然而他已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李斯只能接着他的话,说自己贤良的发妻,贫贱之时相濡以沫,富贵之后一往情深。
“穷的时候,她照顾我;不穷了,我体恤她,日子嘛就是这么过……”
妻妾如云的秦王听着李斯的絮叨话,忽然对平民夫妻生出一种向往。
一把泥水搓成两个泥人生生死死黏在一起的比喻,在秦王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宫门分别,秦王赏了李斯一个惊喜。
“你家三个儿子年岁正好,入泮宫跟扶苏和将闾他们一块读书吧!”
《礼记?王制》曰:“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诸侯学宫,三面环水,故名“泮”。
泮宫是各诸侯的最高学府,也是王室贵族议会之处,公子王孙求学之所。
给公子伴读,意味着政治生涯开始,李斯幼时若有此机遇,也不会年届不惑才见天日。
泪水不可遏止地串成两条线,李斯向着秦王重重叩下头去,铭德感恩,发自肺腑。
“好了,回去吧。”
李斯涕泪交加地转身,秦王也回家去看妻子。
北宫一片欢闹,公子公主们打雪仗闹作一团,夫人们围在屋里嘘寒问暖。
儿女请安,妻妾含笑,加之赵国已经安定,秦王志得意满春风盈面。
那春风没在他脸上留多久就溜走了。
王后走之前恨不得把咸阳宫搬到楚国,回来的时候恨不能把楚宫带到秦国。
她给太后带了清风露,郑姬捎了夜明珠,红珊瑚赠琰美人,白玉圭送安陵主,扶苏公子佩上了龙渊剑,阴嫚公主穿上了素纱衣,就连刚会爬的胡亥和胡寅都各有一凤一凰的楚绣肚兜。
三十几个娃,二十几个妾,王后一个都没忘,就忘了一个人。
秦王笑呵呵看着,王后挨个招呼完了,终于忍不住问:“寡人的呢?”
王后一愣,旋即嗔笑:“天还没黑呢,夜里说!”
众妾掩口嘻笑,挑眉挤眼心照不宣。
郑姬是诸姬之长,最识秦王的趣,便向王后讨辞:“我宫里来客了,我……”
王后拉着手不放:“什么客人比我还重要?我才回来,你不陪我倒要去陪别人。”
诸姬又是一阵窃笑,傻子也看得明白:王后黏郑姬,不黏秦王。
三月不见秦王,王后屁事没有,三月不见郑姬,那是天都塌了。
芈媯初来时年岁尚小,郑姬待她跟自家扶苏一样。再后来,华阳太后下令让王后收养了扶苏,同为扶苏之母,二人更是亲密得非同寻常。
唯一碍着这份亲密的,是她们的丈夫——秦王。
郑姬笑:“我妹妹带着子婴来了,大人可以通融,孩子晾不得。你饶了我罢!”
媯儿恋恋不舍地放手,捧了一个檀木匣来:“玉梳给长安君夫人,玉弓给子婴,我记得他刚会爬的时候就喜欢拉弓玩。”
扶苏听说堂弟兼表弟来了,转头问:“父王,儿臣今晚能去扶苏宫住吗?”
“为什么?”
“父王母后久别重逢,孩儿当成人之美。”
秦王吓一跳,儿子都懂人事了?这他妈哪学的君子之道?!
——真乖!
扶苏十四岁,泮宫里少傅不教的,后宫老人也会教,一来二去就通晓阴阳了。
郑姬带了儿子扶苏女儿华阳退下,其余诸姬也各自牵儿带女告辞。
唯有将闾三兄弟和阴嫚两姊妹没有娘亲照应。
阴嫚十二岁半,最年长,带着弟弟妹妹拜别父亲和嫡母。
王后把红珊瑚珠给她:“一定要交到你娘手上,丢了坏了,我可是要打人的!”
阴嫚怯怯地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蝴蝶一样飞走了。
偌大的宫殿终于只剩夫妻二人。
两人对望一眼,秦王才发现圆润娇俏的水芙蓉成了芦苇杆。
他抱起来掂了一掂,觉得很亏:“瘦这么多?”
“没以前重了?”
“太轻了,跟没有一样。”
“楚国换了王,我这楚国公主自然没了分量。”
秦王再吃一惊,没想到她肉掉了,见识却长了。
“你有没有分量我说了算。”他把人一扔:“重死了,抱不动。”
她笑着扑回来,吊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小虎牙直咬得他嘴唇渗血,咬出那暖融融一股浪来。
也不等夜幕,也不等月升,噙香含玉叠衾摇帐,扰了个天昏地倒。
潮起潮落潮水终宁静,骨酥神散欲往好梦境。
神思朦胧间,泪水滴落鼻尖。
“怎么了?”
“你与我,秦与楚。秦楚盟好,夫唱妇随,秦若欺楚——”
下面定不是什么好话,他用吻截住,道:“夫妻便是夫妻,没有其他。”
他们不是寻常夫妻,怎会没有其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依稀在耳畔。
母亲的忠告与华阳姑母的遗言在她脑海来回厮杀,杀出一汪倾天泪。
他抬手去抚那泪花,拭不尽也擦不干。
他以为,此刻温柔能够收买她的心,可惜失算。
“秦若欺楚,我必叛你。”
秦王翻身而起,高傲的自尊受到折辱。
早料到今日,却不曾想她够狠心竟然先说了绝情话。
如果有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可是她为什么一直怀不上?
雪姬骂秦王混蛋一点都不冤,他既想要女人,又想要女人的国。
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取熊掌以钓鱼焉。
他解决夫妻矛盾的办法是先挑唆她俩哥哥内斗,然后做“好人”帮她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