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雪蝉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渭城三月雨,淋透红石楠。
丞相府邸祭奠已毕,灵堂封起,等候亡灵归来。
巫祝唱起招魂歌,咿咿呀呀,像一场梦呓。
棠棣倚棺,回想与棺中人的突然相遇和猝然别离。
一个战胜国的将军和一个亡国的公主。
这段婚姻,说得明白彻底,是秦王把她当做一件战利品送给了灭韩的功臣。
嫁他既是耻辱,那他,究竟是仇人,还是亲人
这一问,棠棣没有答案,怨他无情又恋他销魂,仿佛冰凉的棺椁还残存余温。
此时此刻,爱比恨要多:招魂幡,白烛焰,还未走远的你,能否归来看一眼
巫祝离场,侍人退下,昌平君和雍城公主也还屋歇息,棠棣仍然不肯去。
两位老人都曾年轻,知相思难医,便留她独宿灵堂。
夜凉雨潺潺,风入帘幕,吹动灯心焰。
暗夜里,黑影拂雨帘,落入帷幕间,无声无息,如鬼魅夜行。
棠棣抬手抚棺,由缓缓轻抚渐至用力狠推,她想见他最后一眼。
推不动,她便跪起来用劲,却发现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影。
一个人形的影子,叠着她的影,落在棺上。
“谁”
棠棣猛然回头,白幔落了下来,将她完全遮住。
她想将白幔扯下,却被影子从身后抱住。
影子轻咬她的耳垂,又缓缓吻向她脖颈,熟悉的气息将她淹没。
“是你吗”
棠棣哽咽着声音轻问,影子没有回答,而是吻住了她的唇。
夫妻之间,熟识的不只是脸,还有彼此的身体。
她想掀开幔布去抚摸,却被困住手脚不得伸展。
隔着一层幔的吻,仿佛两个世界的爱。
是你魂魄回来,与我道别吗
棠棣不再去揭幔帐,任凭他拥吻抚摸,鲜活的身体对这爱抚报以热烈的回应。
他爱她,便在这里。
她是一个真实的女孩子,从不矫揉造作地逢迎。
韩国朝堂初见,她就那样明艳艳地撞向他心里。
后来,阴差阳错成为夫妻。
她的恨,她的爱,都大胆而鲜明,不带丝毫虚伪。
暴风骤雨过后,他轻轻吻过她额头,又化作一道影消失在雨夜。
她精疲力竭地瘫在凌乱的白幔里,不知这一场温存是梦还是醒。
天明时她彻底醒来,却在所有人的眼里发了疯。
“他还活着!”
没有人相信,除了雍城公主。
雍城再次逼问,昌平君无奈之下打开一隙棺门,里面确有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悬案就此了结,忌真的死了,随咸阳塬的春风,葬在骊山王陵之侧。
昨夜春风一度灵前雨,当真是鬼魅归来补一场生死诀别。
别后斩断相思,从此天南地北,对面不相识。
春苗播下后,秦国大军集结,意图从赵国旧地向北叩关燕境。
而秦国畜牧商乌倮的马队早已由东胡向南辗转进入燕国国都。
纵是北国春迟,青翠也晕染了山河。
易水冰消,蒹葭新绿,燕子还旧巢。
清河差不多扫完荆轲的书,不求甚解地囫囵吞过一遍。
她像野草一样疯长,周遭的事物都赶不上她的生长速度。
琴姬看着还巢的家燕,回忆这个季节咸阳的寒暖,盘算着丈夫回家的时间。
清河却已经笃定,荆轲回不来了,纵然回来,也只会是尸体。
清河笃定。
鲁仲连也笃定。
高渐离更笃定。
唯有荆轲的妻,只懂听曲看谱,时常困惑难解:“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高渐离搁筑:“或许是要常驻咸阳。”
清河搁书:“听爷爷说,有些使臣要一直住在外面,掌管本国人在他国的衣食住行安危什么的,爷爷是吧”
爷爷晒着暖阳揉着腿,隔篱在邻院附和:“是呢!有的人啊,头白了才能归国呢!”
琴姬只是懒理俗事,却并不痴傻,能觉出来这些都是托词。
她欲言又止反复再三,问高渐离:“能否劳烦你,去问一问太子”
高渐离垂头弄筑,避开她的视线:“庙堂之事,岂是我一个乐师能问的”
琴姬合上琴谱,摇摇晃晃站起来,冷冷道:“那我自己去问罢。”
“唉!别别别!”清河扔了书,跳窗出来:“还是我去吧!”
爷爷在邻院跳脚:“又想往哪儿跑老实呆着!”
清河悻悻跳回书房,目送高渐离背起筑推开柴门而去。
若有好消息,太子定会差人来报喜,不报喜也不报丧,说明都是坏消息或者还没消息。
高渐离不想听到坏消息,他恨不能从此聋了瞎了,就可以不用再听别人说起荆轲,就可以全当荆轲还好好活着。可是不能,荆轲留下一个家,留给他一份责任,搁不下。他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可惜天不遂人愿,眼泪刚到眼角,就硬生生憋了回去,因为身后屁颠颠跟上来一只猴。
猴儿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咧嘴一笑漏出两颗小虎牙。
“嘿嘿!我……我进城给爷爷抓点药……他的腿呀,又犯病啦!”
高渐离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鬼丫头定又是掀了房从后门溜出来的。
清河喜欢闹腾,爷爷许久听不见她聒噪,瘸着腿过来看,气得白胡子吹上了天。
“你说,我养她干什么呀养只小狗还知道听人话呢!”
老人日常嫌弃孙女,孙女日常嫌弃爷爷,琴夫人的日常就是听他们爷孙互相嫌弃。
琴夫人往常都含笑听着,今日烦闷不想听了,反问:“那您老干嘛不养只小狗啊”
老人愣了片刻,嘟囔:“狗崽子又不会做饭。”
正到饭点,老人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回,琴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那今日是吃不上热饭了”
老人见她肯笑,知她心结还能解,也嗔笑道:“哪能老爷子又不是白吃饭的!”
他说着便转入厨房窸窸窣窣拾掇起来,须臾探头来问:“娃呀,有空没,搭把……脚!”
琴姬扬眉,老人在请她帮忙,这是她双手被废以来,第一次被人需要。
她走进厨房,老人已经点燃了灶里的火,火苗儿红红的,温暖又旺盛。
“我老了,不中用了,顾不过来。我忙灶台上,你帮个忙,给添个柴!”
他说着,垫了个软垫在柴堆上,让她坐着,又捡了一捆不带刺的柴棍放在她脚下。
“你看着火,火小了就往里面添一两根,拜托啦!”
琴姬点头,用脚去勾木柴,第一回掉了,第二回歪了,第三回就稳稳当当送进灶里了。
用脚比用手费力,才添两根就累得满头大汗,但是她好开心,努力一点,就不是废人。
茅檐升起炊烟,小院里盈满人间烟火的气息,就连清河隔着山头都能望见。
“哎呀!渐离先生!咱们进了城,先去宋先生家吃个饭好不好”
高渐离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人是铁饭是钢,蹭饭是普天下第一等不害臊的事情。
清河盘算着别人家蹭饭,家里也来了不速客蹭饭吃。
爷爷煨粥蒸面杀鸡炖肉作为对孙女不听话的报复。可怜清河养了一冬的半大鸡仔就被老人端上桌。他给琴姬盛了一碗:“你多喝点,都是你的功劳。你那柴火啊,添得正好。”
琴姬用断臂捧起,轻轻啜了一口,好香。
她笑了,满脸红彤彤的颜色,满心乌云散去,一片明丽丽的晴天。她还是有价值的,只要肯努力地学,或许荆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或者一个有用的人。
“老人家,谢谢你。”
老人含笑摆手:“我得谢你!待会丫头回来,你替我拦着点。我馋她这只鸡很久了!”
他说着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很满足。
“我好饿,能赏一点吃的吗”
柴门外传来甜甜的声音,老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衣不蔽体的约摸十来岁的女娃站在门口,楚楚可怜地向里望着。
女娃说话不像本地人,一问才知是赵国逃难的,琴姬让她进屋一起吃。
那女孩也不怯生,径直上桌来,饭毕可怜巴巴地夸琴姬的衣裳好好看。
琴姬便征询老人的意见,可不可以把清河的旧衣裳找一件给这女娃穿。
老人连连点头:“随便挑。有身水蓝色的,她不喜欢,就给这娃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