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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默默无语却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一个客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豆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连络她见了轿子过来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会。结果轿帘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小姐报丧。”

琼芳闻得此言虽说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一言不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官之一奉令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晕过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坐在那儿低头喝着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良久终于放了铜板在桌上留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少他说:“我尽力了。”

琼芳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尽力!他没有尽力!顾尚书为什么要自杀?太傻了!”

裴邺垂泪呜咽:“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死可偏偏大家都睁着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于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这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得起妻孝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不对!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儿妻子还不一样要过苦日子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裴邺擦拭泪水摇头道:“你错了。嗣源留了一样东西给他的家人。”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着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的悲喊下却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是大雨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子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再去奉天门下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琼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出去还不断转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后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数抛却。”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乘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太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三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琼芳喃喃地道:“结果怒苍山打来了……”

裴邺颔道:“不错。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琼芳低声道:“他们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些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子……”琼芳颤声道:“幌子?”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投降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重起阵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毙为由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实力……短短几年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开打加上这几年干旱得厉害这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同回答了第一个疑问。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沉声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说。”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少黄褐加上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路上涨为五两。”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西北战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不住蝗虫也似的叛军终于退守潼关。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一路朝坏处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邺微微颔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出此问?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如废人。听他低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裴邺凝视那人面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他上下端详那怪人脑中念头盘旋急绕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那怪人低声道:“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么样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裴邺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的名字已经在房里了。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沉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平桌上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了两行宇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这字迹瘦骨嵚崎却是顾嗣源亲笔。琼芳心道:“这是对联。”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云风飘逸再读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廪屋檐都已瞧过连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人的踪迹想来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着一张马脸手上端着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怪人?”算盘怪见她打着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芳呸了一声转头再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气急败坏终于气得一跺脚停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之后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觉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

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扫眼看老嬷嬷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琼芳心念一动唤住了她自行接过凝观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琼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惊见纸角处墨泽新黑好似是裴邺写就的。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这卢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一双大眼半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难免也加入了乌脚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盖着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于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子摇着摇车子走啊走的然后停下来了。

道路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着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子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瞧他侧着脸和大胖子说话脸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朝自己望来看他脸上还带着惊讶那大胖子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讨厌极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子转向了自己……没法子向他挤个笑脸吧……

劈劈啪啪……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惊醒了琼芳。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黄晚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着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是扬州街上庙会游街。不少百姓鸣炮庆喜。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琼芳皱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名男子侧在铁铺门口身穿褐布长袍弓背曲腰脚旁立着扁担正拿着木板铁锅拼拼凑凑。看他身旁有名师傅手拿金叶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子。琼芳呆呆凝望心道:“这是个面贩。”

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晚霞彩辉映照那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帘……

“这位公子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寒风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话。她终于醒了过来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着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还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后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他白面素净一头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阮囊羞涩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伤印一切全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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