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壶中仙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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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前路未知茫，石室来人一语惊）
当晚，贺年就接到一个领他哀嚎万分的消息——公差前去南蛮地区。在房里翻来覆去叹息一夜，第二天肿着乌黑双眼启程。
三人从南边的永清门出皇城，验了出行官凭，贺年驾马走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望着高大的城门头，心中在做最后挣扎，祈祷这是一场梦，睁眼醒来自己还在天衙寺，安稳坐在抄录间的座位上誊案卷。
“别看了，快走。”芦槿停到他一侧，一句话击碎美梦把他拉回现实。
贺年缓缓转头幽怨的瞪着他，有些气道：“是不是你搞得鬼能让池不群跟着去，还用得着我你知道南蛮有多大！喊上我就不嫌路上累赘”
“你的自我评价很中肯啊。”芦槿嘴角一扬轻笑一声，丢下一句话调头追赶前面的人，“自有用的着你的地方。”
贺年被反噎一下半天还不出嘴，气鼓鼓看着前方越来越远的两人，极为不明白芦槿是如何劝动的李照京，竟然只让两人去往南疆，而这两人还不全是会武功的人，他跟池不群比直接没有可能比性。难道寺里没别人了还是突然清闲下来了或是长卿喝的大脑迷糊在原地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挣扎几下重重一叹，双脚一蹬马腹催马跟上。
三人沿官道快马加鞭而下，途径湖州的中转驿站更换马匹，不巧前面刚走了一位传送文牒的驿户，驿中的快马只剩下两匹，三人出来带的行囊又不少，两人挤一匹压根坐不下，这时看驿站的驿官出了个主意，让三人先去前方不远的小镇上暂租一匹，到下个驿站换马的时候跟里面的人打声招呼，他们便会将马送回来，到时候驿官再替几人将马牵回原地方。
驿官指指小镇的方向，几人顺着手指望去，确实能看到不远处隐约的房屋轮廓，天色又已渐晚，便按驿官的话暂投在镇子上。
三人牵马前后而行，贺年瞅了眼两匹马驼的几大包行囊，不由对着芦槿唠叨：“你说你带这么多行李出来干嘛，又不是逃难。这些包袱里都装的什么东西”
在前的芦槿平淡回道：“更换衣物、药材，还有制药的器具。”
“带制药的器具做什么！而且药材路上可以现买啊，你这样多拖累行程！”贺年越来越搞不懂芦槿脑子里在想什么，转头求助同在牵马行走的池不群，让他帮自己敲敲对方的意图，然池不群直视前方并未理睬，一副出神思索的模样。
这两个人，表现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不稍多时，到了镇门下面。不远处的小镇名为石桥镇，镇内多小河水道，大大小小的石桥修的也多，故以此来唤的镇名，三人找了家临河的客栈投宿歇脚，各自进了自己的休息房间，池不群坐在桌前盯着跳跃的烛火凝神，半晌从怀中摸出一块圆形物体，握在掌中细细摸索。
那是一块乌木制成的圆牌，正面刻着一只眦目狴犴头像，背面刻着几行小字。
圣历二十九年，天衙寺，提骑，姜鱼。
是在野外找到的。
听王适说姜鱼为了跟踪几个脚夫出城至今未归，池不群离开前从楼内捉了个伙计问话，正巧那人便是早上两个伙计其中一人，一番盘查得知几人从开化门出去办事，当即沿着他们的路线去寻人，走至一处荒野，发现地上有古怪的痕迹——几个有些深度的脚印正冲着自己探寻的方向，但并没有一直延伸下去，而是在道中消失不见，最后一对脚印并排成一条直线，表明当时行走的物体曾站住停留片刻。
池不群在脚印的附近仔细搜索，最终在树下一处不起眼的石缝里找到夹在缝中的寺牌，抠出来一看，双目不由睁了一下，寺牌正是姜鱼的！他来过这儿！
在天衙寺时曾经告诉过他寺牌的重要性，想姜鱼也不会四处乱扔，看寺牌所在的方向和位置，再看路上戛然中断的脚印，似是他为了不让什么人得到特意甩手掷出，刚好卡在隐蔽的石头中间没被人捡走，但也侧面说明，他已遭遇突发事故。
想起天衙寺中黑影的狞笑之词，池不群心中惴惴不安，摸索良久口中似有似无喃喃一声。
“小鱼儿……”
咚咚咚，外面响起敲门声。
池不群收起姜鱼的寺牌问声“何人”，见门吱呀推开一条缝，贺年斜出半个脑袋向房中看。
“是你。”池不群心中恍然间擦过一丝失落，“有事”
贺年犹豫一下推门进屋，坐在茶桌对面静默片刻，缓慢开口道：“我听小槿说，姜鱼那天出去就一直没回来，看你这几天闷闷不语，是不是他出事了”
池不群脸上挤出一丝略显疲惫的调侃笑容，说道：“你的推测功夫开始有些长进，再练几年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到寺正。”
贺年听他这样说又不满又无奈，争辩道：“现在这个情况你还拿我寻乐，姜鱼是不是出事了”
池不群轻轻一叹，伸手将姜鱼的寺牌放在贺年面前，贺年也着实吃了一惊，想起那日怪人在寺中的威胁话语，不敢置信低语：“难道说……”
立马抬头焦急问：“你在哪儿发现的”
池不群回道：“开化门外一处荒野小路上，姜鱼应是去过那里，周围并无血迹和打斗痕迹，仅有一排半途中断的脚印，他的生死尚未可知。”
“那你沿着脚印方向搜寻有没有发现”贺年想池不群善察，或许能发现别人忽视掉的蛛丝马迹，然却是对方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也无所获。
两人看着寺牌陷入沉默，片晌池不群收起物件，问道：“你来可是还有其他话讲”
“你这么问我突然想起来了。”对方转开话题，贺年想起来确实有一件事，“你知道寺里近来多事，怎么会同意让你亲自来南疆寻求解蛊之法”
池不群眼神瞥了一眼外面道：“长卿说是芦槿特意指名。”
还真的是他。贺年暗叹口气又道：“你也晓得南蛮之地与南诏国接境，近几年南诏频频骚扰边境，我怕这一行并不会太顺利，要不要提前联系当地的官员，让他们先行打探一下”
“我想过这个问题，然怕有人从中作梗。”池不群话中显然在指几月前冯正昆一事，能让朝中一个无名小卒短短一年擢升成礼部侍郎，可见名为吡摩天的组织能耐不小。
贺年亦听出池不群话中深意，但仍担忧道：“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担心耽误鲁阳他们病况。”
池不群垂眼思索片刻道：“临行之前听长卿所言，朝中已调兵前去协助平定南诏进犯，算时日他应比我们先到，不如去借他们之力。”
能得对方如此信任，贺年疑惑道：“你知道朝中派的人是谁”
池不群道：“若长卿的消息无误，应是他。”
黑暗封闭的环境，四周是沉闷的空气，姜鱼突然打了个激灵，意识缓慢清醒过来。
被捉住昏倒前，恍然间看到一位带面具的人手伸向自己，而后便没了记忆，也不知道偷扔出去的寺牌有没有被他们发现……姜鱼活动躺的僵硬的身子，发现手和脚都被绳子绑着，双眼也被蒙住，嘴里倒是没有塞东西，但喉咙一直干痒发不出声，又仔细感觉了下四周环境，发觉躺的地方传来轻微震动，似是在前进的车里，或许是驾车的马夫技术不错，自己没有十分难受的晕眩感。
他们要带小爷去哪里
手脚已经被绑的僵麻失去知觉，看来自己昏倒似乎有些天数，一时无法像以前一样解开绳索逃跑，只能暂时躺在原地静观其变，姜鱼静听着四周的动静，除了自己周围居然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也没有风吹进来，密闭空间安静的诡异。
漫长的黑暗和寂静，姜鱼头一次感到心中涌上莫名的恐慌，孤身处在狭窄漆黑的空间里，不知时间的尽头，脑中不自觉开始浮现出曾经见过的一张张人脸，围绕在记忆中或笑或哭，渐渐清晰又渐渐淡开。半梦半醒中，姜鱼又看到了那个十分熟悉的身影，然而这次的人不是如花的笑靥，而是焦急不安的神情，嘴一张一合，在对自己努力说着什么。
细琐的回忆画面一点一点将涌上的恐慌冲挤到另一个角落，也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身上轻微的震动也戛然停止，彻底一片死寂。
姜鱼此时被绑住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发觉车子不走了，向感觉上的前方挪动身体，试图寻找可以逃生的空间，稍后就听吱呀一声木门打开的声音，感到似有一束光投到蒙眼的布条上，紧接感到身体被别人一抬再向前一抛，“啪叽”被扔到一处冰凉坚硬的平面上。
这动作间丝毫没有一点温柔可言，姜鱼被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的肢体和半边屁股火辣辣的疼，嘶哑着嗓子发出几声反抗，周围没有传来回应，连扔他的人离开的动静都没有。
“他们是谁又有何用意不管了，先看清这是什么地方再说。”姜鱼活动几下没被绑住的十根手指，从腰后的腰带中摸索出一片仅有一指宽的薄刀片，双指夹住挨到绳子边缘，一点一点小心磨割绳索。薄刀片虽看似纤细易断，实则锋利无比，不出几刻功夫，几根紧缚住双手的绳索轻松断开，绳子松动有了空隙，姜鱼动了动手腕感觉还差一点就能脱身，却听前方响起一阵锁链拉拽声音，一个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朝自己走近，当即将薄刀片塞回腰带缝隙中，反手藏握住被割断的绳索断口，不让对方发现生疑。
脚步声在最近的距离处停止，对方应是站在自己面前，姜鱼能明显感到有一双眼睛在从上向下凝视自己，似是要穿破外表看到内脏深处，盯的自己内心直发毛，但又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顿了一下心里一抖——是鸣月楼内那个陌生身影身上发出的恶寒！用力挪动上半身对向来人的目光方向，又听见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对方似乎在做什么动作。
随后一只手抓住自己前额的头发，将整个人上半身从地上拖起悬空，似是强迫和对方视线平齐。
姜鱼身上的摔伤还未缓过去，又被人用力拉扯头皮，疼得整个人龇牙咧嘴，然绑了双手双脚也无法揍人，张嘴刚要骂过去，胸前的衣服猝不及防被扯裂，皮肤暴露在外面，安静几秒对方传出一句。
“没想到你也是，姜灵均藏的真好。”
听到这话，姜鱼似是被细小的毒蛇咬了一口，虚空蓦地震了一下，心口传来无尽冷意，空张着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陌生的人知道娘……还知道娘对自己千叮万嘱不要暴露在人前的秘密……
对方眼光贪婪的扫视姜鱼扯裂衣服露出的胸膛，落在左侧心口附近的一处，视线里带着欣狂的笑意，他的左侧白皙皮肤上有一个赫然的鲜红纹身，细密的水波纹围成一个圈，一朵九瓣并蒂莲静静绽放其中，恰似卧在荡起涟漪的池塘间。
九瓣并蒂莲纹，元人身上与生俱来的独特纹身。
姜鱼正是一名元人。
“你长得真像她。”陌生人指尖轻抚过姜鱼愣愕的面庞，由被蒙住的眼角一路滑下，停留在纹身处似有似无的几下轻划，带着难听刺耳的嗓音说道，“鼻子和嘴最像，可惜，她死了。”
姜鱼错愕的身子又颤动了一下，片晌布下划出两滴晶莹液体。
娘死了……
那个他日思夜想了十几年的人……
竟然死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死活！你是谁！”姜鱼咬牙忍住心中爆发的悲愤，一字一顿质问胁迫抓着自己的陌生人，对方轻蔑一笑，又说出一句令人震惊的话。
“你忘了姜灵均，带我见过你啊。”
说罢钳住姜鱼两腮快速塞进嘴里一个东西，见他喉头一动咽下，撒手狠狠一抛将他扔向房间更里处，关上铁门走了很远一段距离停住脚步，隐约对一人说道：“挑断他的手脚筋，留着命。”
一个粗声嘶哑的声音紧接回道“遵命”，随后踏着沉重的步子行到关押姜鱼的地方，打开门的一瞬间，一个敏捷的身影从门里闪到背后，从后用捆绑手的绳索勒住披着黑斗篷的来人的脖子，怒声质问：“刚才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
陌生人将自己扔出去走远的空时，姜鱼飞速用刀片割断绳索，解开身上的禁锢，揉揉眼适应眼中投进的光线，这才发现被人带到一处昏暗的石室中，石壁上没有窗户，唯一的出口就是一道窄小的铁门，听到陌生人的命令，姜鱼便立马躲在门，想先出手逼问出方才之人的来历。
脖子被绳索勒住的黑斗篷一声不吭，也没有丝毫反抗，然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黑斗篷一瞬间整个人噗的一声凭空化成一缕轻烟，从自己面前消失不见。
“这是……幻术！”
紧接下一秒重物从脑后向侧面迅捷狠命击下，姜鱼惊愕之余未来得及反应，中招应声倒地，头侧流下一道鲜血。
“唔——”大脑受严重一击，只觉眼前事物在模糊飘动，姜鱼在地上挣扎几下试图站起，对方又是照头颅补踹一脚，力道带着几分狠猛，晕眩中就听上方传出“麻烦”二字，背后忽的一冷，眼光斜向身侧的黑衣斗篷。
但听石室中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紧接其后传出颤抖“啊”的凄叫。
姜鱼瘫在地上面色惨白，额头如豆汗珠不住涌出，双手下意识捂着左腿颤颤发抖。
黑斗篷竟然掰断了他的一条腿。
“另一条。”黑斗篷像是自问自答般又暗暗说了一句，对准姜鱼的另一条腿也要像刚才一样折断，双手已经搭在上面，却迟迟没有动手，姜鱼又疼痛又惊恐，用不出力气躲闪或是还手，只能用力看向身后，却见对方像是被点穴一样定在原地，继而身体一歪，倒在旁侧石砖上。
黑斗篷的背后，突然又多出一个穿着一模一样人，见过的怪异尖嘴面具盖着面庞，看不清长相。
是在“蜉蝣宅”中看到过的相同面具，他们果然是吡摩天的人！
“唔唔……”姜鱼本能的向后缩动身体躲开，受过重击的大脑混混沌沌，意识越来越模糊，四肢逐渐开始不听使唤，眼睁睁看着新冒出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姜鱼！”
对方停在近距离处唤出自己的名字，摘下盖在头上的斗篷兜帽和尖嘴面具，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面孔，虽经过岁月的洗礼，仍能在五官中依稀看到年轻时的英俊，特别是眼神精矍又几点玩世不恭的光彩，引人注目。姜鱼透过盖在眼皮上的血渍模糊看见眼前的男人，心中没有厌恶抵抗，而是升起一点暖意，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含糊道：“……师……父……”
中年男人示意姜鱼不要说话，将手中东西塞在他怀里，附在耳边严肃说：“我会助你逃脱此地，但万万切记，暂不要回天衙寺，内中有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