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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木马车在县道上徐徐前行,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其中还偶尔几声夹杂着车轮与车轴摩擦发出的“嗤嗤”的声音。

林氏眸色温柔,看着歪在自己肩头睡得正香的景容,墨色的长睫柔顺地覆盖在平素乌黑晶亮的眸子上,小鼻子规律地翕动着,发出些均匀而柔软的呼吸声,眉间依稀还有着那个垂髫女童的踪迹。只是岁月不饶人呐,白驹过隙,转眼十余载的光阴已悄无声息地从指间流逝过去,彼时的垂髫女童终于还是长成了亭亭的少女。若是可以,她是很愿意将容儿一直养在身边的,只是女大不中留,容儿终于还是要从自己的怀抱中离开,成为一府的小女主人,生儿育女,安顿后宅,最终执掌中馈,成为一府的主母,而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要她慢慢学会承受了。念及此,林氏不由地轻叹了口气。

后宅内府的事,总是看起来轻易,实则内里的手段关节并不简单。但愿素日里的那些话,容儿能当真明白其中的意思,日后后宅内府的料理,人情世故的应付,都能如鱼得水般,莫要像当初……如此,她亦可少一些牵挂和担忧了。

景容因着先前与母亲一路说笑,有些觉得乏了,不知不觉地便伏在母亲的肩头睡去,此时将将转醒过来,朦朦胧胧间只是听闻一声轻叹,不由地心下亦是一番怅然。都说母女连心,母亲所叹,亦令她怅然。此时母女欢歌一处,日日月月相见,待出嫁后,自己许了人家,如今日这般承欢膝下的时光,又从哪里去寻虽说那少年,亦是她心之所愿,只是一边是双亲,一边是少年,这实在是令人惘然。鼻子微微有些酸胀,她不由地微微侧了侧头,闭紧了双眸,试图在未被发现之前,就让即将倾斜而出的情绪就被抑下。

林氏方在忧思之中,便觉肩头的摩挲,猛然惊醒过来,收回了情绪,只是笑着道:“容儿,你可是醒了。看你这一睡,便是一个时辰,叫都叫不醒的,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养了头小猪呢!”景容的脸上飞上了一抹红霞,嗔道:“娘,你又取笑我!”林氏笑着抚她的脸颊,“好了好了,让竹奚赶紧给你打理打理罢,眼看着都快到了,你却还是这般睡不醒的模样。”“娘!”景荣又是一嗔,却还是乖乖地坐直了身子,待竹奚拿了镜子梳子一干物用来,替她梳洗打理。

竹奚一头替大小姐重新打理发髻,一头笑道:“大小姐真真儿是天仙下凡的模样,不知咱们姑爷见了会是怎样的欢喜呢!”景容的脸颊早已绯红得可以滴出水来,只是因想到了那明艳的少年,竟只闷着头,连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林氏笑骂道:“竹奚你这丫头,真真儿是我太给你脸了。”言语间却是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景容将将打理好了头发,重又洗了洗脸,便觉得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只听外头小厮道:“夫人,大小姐,清泉庵到了。”于是渐渐地,便觉马车停了下来,待外头小厮栓了马,稳了马车,丫鬟们方才过来撩了帘子,扶着两位主子下车。

景容心下放松的同时,又生出几分诧异,不是说去宝华寺祈福的么,如何来了清泉庵,转念一想,当下亥时,夕阳西下,去宝华寺进香已晚,想来母亲来这清泉庵是来投宿罢。自是默下不问,只是顺从地由丫鬟扶着先行下了车。待站稳了身子,景容抬眼去望林氏时,林氏业已由丫鬟婆子们扶着下了马车,便赶忙迎上去扶着林氏。

林氏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缓缓下了马车,抬眼便看见那“清泉庵”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端然于门楣之上,古朴而庄严,恍惚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仿佛被尘封许久的古书突然被打开,旧书页混杂着油墨的气息扑鼻而上,令人无从可避而又沉醉其中。林氏晃了晃神,便觉一只纤细的胳膊扶上了自己小臂,“娘,小心。”林氏微微合眸,令自己从思绪中脱离出来,轻吁了一口气,便由着景容扶着,向庵内走去。

清泉庵内。檀香木的神龛内,一座座神像肃然而立,而坐,而卧,或笑,或怒,或喜,或悲,神龛前的香台上,烛火扑闪着红光,香炉中散发出思思缕缕的青烟,幽香缕缕。景容随着林氏一一上香叩首,却似乎并不见有主持的尼姑来迎,心下颇有些忐忑。

林氏似乎对这里颇是熟悉,仔细叩拜了前殿的神明,便携着景容往后殿步去。

甫近了些后殿,景容便已听到有低低的诵经声被晚风送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佛国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净,有缘佛法……”,落日金色余晖之下,齐整的诵经声伴之以沉静的木鱼声,竟令人有一些超然世外之感。景容晃了晃神,伴着林氏,徐徐步入后殿。但见女尼们方分三列列队立于释迦牟尼佛右侧,一女尼身披袈裟,立于列首,一只大木鱼旁侧,手持犍稚,口诵佛号,身后女尼亦均双手合十,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并未有一人发现她们的到来。

直到暮色四合,烛火的光辉替代落日之余晖,照亮了整个大殿,诵经之声渐渐小了下来——女尼们渐渐四散开来,兀自做事去了,也有见到林氏并景容的,有的或是一愣,一惊,亦或是欢喜,却都只是匆匆一瞥,顶多不过两三句的寒暄便又匆匆走了,似乎林氏和景容不过是庵里再寻常不过的人,无需任何客套虚礼,只有几个年轻些的女尼,脸带诧异,在暗处悄悄打量着她们。

若说景容方才一路下来都是将惊讶藏于心底,那么到了这时,她那颗小小的心所藏的惊讶已经满得将要溢出来了,正要开口相问,却听林氏说了一句话,险些惊掉了下巴。

林氏说:“十四年前,我便是这芸芸女尼中一人。”平地惊雷。若非是自小受教礼仪,想必此刻景容必然要将她的樱桃小嘴张得能放下一个大鹅蛋才能显示她的惊讶。

只是不待景容回神,林氏已携着她向那先前立于列首的比丘尼走去,转而便听林氏低低唤道:“净平师姐。”那女尼背对着她们,此时正将犍稚收回檀木盒中,闻声一颤,即刻却又恢复了镇定,仔细将犍稚放好,才回过身来。

景容分明见分明有晶莹的涓涓细流沿着那素净的脸庞蜿蜒而下,那殷红的嘴唇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许多的事,只千言万语却不过最终令她脱口而出:“你来了。”随着她一声唤出,林氏的身子一颤,泪如雨下,似乎浑然不觉景容尚在身侧,只是喃喃道:“阿姊,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那比丘尼闻言,亦是一颤,却终于是收敛了情绪,抬手以袖拭去脸上的晶莹的眼泪,叹道:红尘茫茫,是非本难言明。更何况那时的情形,你亦做不了什么。”抬眸间,却见景容亭亭而立。恍若才发现景容的存在一般,比丘尼怔怔地盯着她,眼中眸光流转,说不清悲喜。

景容虽是大家出身,自幼受教礼仪,但自小到大还不曾被人这样直愣愣地注视着,立时有些说不上的羞恼,便抬袖掩面,往林氏身后退去。

只是方才涕泣的林氏却此时却异常坚决地阻止了她向后躲藏的举动,向着那比丘尼道:“这是容儿,景容。”比丘尼闻言,浑身一震,将将才收住的情绪竟是险些喷涌而出。她此时因情绪激烈而变得殷红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正要说些什么。

景容虽在大家生长,又是公府嫡女,自幼所见所闻较之同龄人已算丰富,可饶是如此,她终归还是个半大孩子,见素来温柔坚韧的母亲如此,那比丘尼又一直怔怔地盯着她,终于有些扛不住了,撇了撇嘴角,险些就要哭了出来。恰此时,却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这边移来。立时,那比丘尼一凛,便是急急掩了面,又从身旁不知哪个旮旯里弄来一些墙灰,抹在眼周,身披袈裟,手持佛珠,双手合十,低眉而立。林氏方要说什么,却听那比丘尼道:“施主大恩,贫尼感激不尽。往事随风,贫尼早已释然。施主亦不必放在心上。”

林氏叹了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说,挽了景容,转身正欲离去,却听那脚步声在大殿门停了下来,只见是竹奚。竹奚此时换了便衣,进来行了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情形,便道:“夫人跟小姐在这里随主持师父礼佛有些久了,小师父们都冲奴婢们打听夫人和小姐呢。寺里的素斋已经备好,因想着夫人或要与主持师父论佛论道,奴婢自作主张将师父的饭食一并张罗了。”林氏听罢,向着净平道:“不知师姐意下如何可愿意肯赏脸一叙”净平因见着是竹奚,心下松弛,脸上的神色亦随之松弛了下来,闻言便是微微点头,只道:“既如此,有劳了。只是我还应当去寺里禅房与诸位师姐妹知会一声……”只是话未说完,便见一灰蓝僧袍的女尼入殿而来,见着模样威严,应是庵内有几分脸面的,见她行礼道:“师姐放心,都安排好了。”林氏见了来人,一愣道:“可是祈月……”话已出口,便意识到有所疏漏,急急以袖掩口,面上有些窘迫。但见那灰蓝袍的女尼作了个揖,缓缓道:“贫尼净尘见过夫人。贫尼俗名已随红尘往事一并逝去,还望夫人见谅。”林氏闻言,便双手合十,唤了声:“净尘师父。”那灰蓝袍的女尼亦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我与竹奚姑姑已在后院禅房安排为夫人和小姐的人手供了素斋,旅途劳顿,想来已是疲乏,早些歇息竟也是情理之中的,还望夫人勿要降罪。寺里的新姐妹尚不惯这里清苦劳作,今日早有些倦了,也是会早早安歇的。夫人小姐只管随我来罢。”

景容眼见着这一些人,又听着她们的对话,一时反应不得,只将瑞凤眼睁得浑圆浑圆,呆呆愣愣地杵在一旁,此时便由林氏挽着,竹奚扶着,半走半拖地跟随在那净尘与净平身后。

一行人出了大殿,穿过后院,越过苗圃,入了一片树林,只见一棵巨大的贝叶棕巍然而立,树干粗壮,枝叶繁茂,直冲云霄。净尘赶上前去,一手握住贝叶棕粗壮的主干上一个并不起眼的疙瘩,又一脚踏上旁边一个隆起的土块,只听轻轻的“吱呀”一声,贝叶棕的主干上赫然开出一扇门,净尘在前,净平并林氏等人随后,施施然入了树中,随着竹奚最后迈入,贝叶棕的门缓缓合上,从外头看来,不过是一颗枝叶繁茂的千年古树罢了。

几人入了古树,景容只见眼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厅,中间一方圆木桌,上头摆了些寻常的素食,并酒壶一把,酒盅若干。四周围参差放着一些石凳,四盏青油灯垂吊在四角,灯罩内的火苗扑朔迷离,净尘缓步走在前头,双手交叠于腹前,身子作微微前倾,虽是身穿佛门衣物,此时举止行为,在景容看来,竟俨然一名大家出来的侍女,只是景荣此时一脑门儿的糊涂账,也无暇顾及,只是呆呆愣愣地跟着,亦步亦趋,只顾低着头也不做声,只在心里思绪飘飞,作着些胡乱猜测。直到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景容方才有些回过神,却听林氏带着些哽咽,柔声唤她:“容儿”,景容抬起头,茫然望向林氏,却见林氏指着那一位唤作净平的师父,缓缓道:“这是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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