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家书抵万金 (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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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得先知道人家叫什么,才好称呼啊。
“俺叫石大壮。”小兵爽快地答道。
玄奘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这小兵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黑红色的脸膛,带着几分憨厚和狡黠。只是身量瘦瘦小小,丝毫也没个壮实样儿,实在对不住“大壮”这个名字。
见对方看着自己,石大壮腼腆地垂下了头,低声解释道:“法师,俺是张腋人,到这第一烽驻守已经七年了,一直没机会回家。俺家中还有一个老娘,全靠哥哥照顾。每隔几个月,俺都会稍一封信回家,报平安……”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真是个孝子,一封家书足可慰老母思子之苦。”
“其实俺不认识字……”石大壮低着头,小声说道,“咱们这第一烽,就只有王校尉上过一年私塾,会写几个字。这些家书全是他代写的。”
“原来如此。”玄奘还是不太明白这小兵跟他说这些做甚。
好在石大壮很快便给出了解释:“王校尉虽然读过书,可他的信写得太简单了,都是些平安啊,勿念啊这些话,除了开头和末尾,所有的信都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玄奘:“法师您别笑话俺啊,不是俺贪心不足,实在是……俺离开家七年了,很想念娘和大哥。可是每次给他们写信,都是那么几句。俺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跟他们说,就是不会写,也不敢麻烦校尉大人,再说麻烦了也没用,他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憨憨地笑了:“法师您是当世名僧,一定很有学问,您能帮俺写封信吗?”
玄奘终于听明白了,敢情这石大壮半夜三更跑过来给自己清洗处理伤处,神神秘秘的,就是为了这么件私事。
代写家书也是行善之事,没什么理由拒绝,玄奘正要答应,却听那小兵又说道:“法师放心,俺不会叫你白辛苦的,你若是帮俺写这封信,俺一定叫校尉大人善待法师,回头给你弄些好的伤药来。”
玄奘苦笑,这第一烽从上到下,都喜欢讲条件吗?
他此时口干舌燥,就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强撑着说道:“写封家书,也没什么……只是,贫僧现在口渴得很,你能……先给我点水喝吗?”
石大壮顿时大喜过望,连声说道:“当然可以!法师你等着啊。”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玄奘轻叹一声,闭上双目养神。
石大壮很快就回来了,不仅拿来了水袋,还带了一小块馕饼,外加一只木几和简单的文房四宝。
他把玄奘扶起来,让他趴在案几上,然后把水倒在碗里给他。
玄奘早已渴极了,一饮而尽,叫他再倒一碗,又一饮而尽,还是觉得口腹干焦,嗓子冒烟,但石大壮却已经把水袋扎紧了。
“法师,俺知道你很渴。但你现在就算喝再多的水也还是渴的,这得慢慢来,不然会死人的!您还是吃点东西吧。”
玄奘知道这小兵说的有理,点头称谢,又强迫自己吃了两口馕饼,总算恢复了一点体力。
石大壮把纸铺在案几上,然后取水研墨。玄奘因为伤重,只能半趴在几上,提着笔,开始帮他写家书。
石大壮先是向母亲和兄长问安,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然后从自己当年刚到边关时讲起,讲他和每一个弟兄之间的有趣的事。
玄奘此时浑身是汗,头晕气虚,痛得几乎握不住笔,只能紧紧咬住舌尖,提住神志,才能勉强听清石大壮在说什么,然后一笔一笔地帮他记录下来。
石大壮甚至讲到有一回,大家一起围追堵截一只兔子,这样的乐事居然也说得津津有味。还说到自己跟谁吵架,想办法让那小子挨了一顿鞭子,说到兴奋处,忍不住捂着嘴“嘿嘿”地乐。
以玄奘此时的身体状况,写这封信多少有些勉强,但是写着写着,心中竟不自禁地怜悯起来,同时对朝廷也有些不满——像这种地方应该实行轮流守关的,怎么可以叫人背井离乡这么久呢?这不就相当于再也见不到亲人了吗?难怪会出现心理问题。
石大壮总算说完了,仰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水。
玄奘的书信也写好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笔轻轻搁下。
看着那三尺长的卷轴,以及上面那五六千个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石大壮喜得嘴都合不拢,跪下磕了个头,说:“法师您能写出这么多字来,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惜这些字,它认得俺,俺却不认得它们。法师,您能给俺念一念吗?”
玄奘点头,他已经累得浑身脱力,眼前金星乱飞,勉强读了一遍就无力地躺下了。
石大壮捧着信,欢天喜地地走了。玄奘也是疲累欲死,喝的那点水全化作冷汗出来了,依然渴得要命。
好不容易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竟看到有四五个士兵围着自己,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看。
见他醒来,其中一位愣头愣脑地问道:“法师,大壮那封像面条一样长的信是你写的吗?”
面条?这都什么比喻啊?玄奘心中苦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几位很高兴,异口同声地说道:“那你能不能给俺也写一封?”
原来,石大壮拿了玄奘写的信,跑到另外几个值夜的士兵那里去眩耀,结果一家伙招来了四五位。
这些士兵以为写信不需要花费力气,其实不然,写信也是需要体力的,而玄奘现在哪有这个体力?在众人的簇拥下,勉强又写了一封,第二封才写了个开头,就感觉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案几上。
“怎么回事?”士兵们都有些慌了,忙扶他躺下,只觉得这僧人浑身滚烫,嘴唇干焦,额上大汗淋漓,显然是烧得不轻。
“看来是病了,”一个年纪大点的士兵道,“可不能耽搁,虎子,你腿脚麻利,快去找王校尉!”
守关士兵不论年纪大小,相互之间都称呼小名儿,除了虎子、大壮,这次来的还有拴柱儿、福贵、大力,彼此亲热得就像一家人。
虎子是个高个子士兵,答应一声,赶紧跑去敲王祥的门。
“王校尉!王校尉!”
“又有什么事了?”王祥打开门,不耐烦地问。
“王校尉,”虎子一脸的焦急之色,“那个,长安来的法师,他病了!”
王祥一怔,急忙披衣出来:“病了?怎么回事?”
“发热,烫得很!想是那两箭,伤得太重了!”
发烧这种事情,后果可大可小,不可轻视。想到对方到底是个高僧,若是死在这里,罪过不小,王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怠慢,忙跟着虎子来到玄奘身边。
玄奘的脸色已经变得灰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性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果然不太好……”王祥喃喃自语,心中暗暗后悔没有及时处理他的伤。
士兵们急了:“校尉大人,咱们不能让他死在这里!要不,给他换个暖和点的房间,好好治一治吧。”
王祥正有此意,同时又觉得有些意外——他的士兵并不信佛,居然会同情这个私渡边关的僧人,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士兵们开始轮流照顾玄奘,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退热消炎的好办法,只是给他喂水,擦汗,上药,包扎伤口,顶多再做点物理降温。
玄奘一直迷迷糊糊,焦干的口唇翕动着,时有呓语发出。王祥有时过来,凝神细听,却始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样过了四五天,情况总算是渐渐好转,烧退了些,人也清醒了许多。只不过身体依旧绵软,没有一点力气。
依旧是这四五个士兵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有劳各位仁者,”玄奘感激地说道,“若非你们,贫僧已然丧命。”
“俺才不是什么仁者,”石大壮垂头说道,“法师,上回俺没跟你说实话,你腿上那一箭就是俺射的,还好你没死,不然俺的罪过可就大了。”
玄奘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旁边一位叫拴柱的跟他解释:“法师你不知道,你那天取水的时候,咱们正在换班,有四个兄弟在烽火台上。虎子射出的第一箭,射中后,我跟福贵兄弟就带上绳子,准备去沙泉边上拿人了,谁知法师你居然还想跑,嘿嘿,弟兄们一下子来了兴致,便设下彩头打起了赌赛,说好了谁都不准抢,一个一个地射,看谁先把这偷水的家伙放倒,赢的人可以独饮一壶老酒。”
难怪!玄奘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那些箭是一枝一枝射过来的,而不是万箭齐发。当时他还以为只有一个人在烽火台上呢。
不过也幸好如此,他才没有变成刺猬。
石大壮接口说:“俺看法师避过了好几轮,再到俺的时候就故意停了一会儿,等法师起身要走的时候再射,果然管用。”
“你还好意思说!”旁边的福贵一脸不屑地说道,“这不是耍赖吗?”
“俺没耍赖,你们才耍赖呢!”石大壮恼怒地说道,“俺这叫用计!前面也没说不允许啊。既然是俺放倒的,那壶老酒理应是俺的。你们居然说俺耍赖,给俺昧了去!法师你说句公道话,到底是谁赖啊?”
听着这没心没肺的争吵,玄奘心中唯有苦笑的份儿。
“你们,怎么可以拿人命做赌赛?”
“那还能拿什么做赌赛?”虎子瞪着眼睛问。
“比如……标靶什么的……”玄奘道。
士兵们笑了:“那多没意思!若是偶尔来只兔子、黄羊啥的,还值得赌上一赌,但也没人有意思。”
玄奘一时无语,他眼前的这帮士兵,看上去是如此的单纯热忱,性格淳朴,实际行事却又有着如此血腥残忍的一面!
或者,这就是大漠边关给予他们的特质?
他只能小声说道:“人命关天,总该敬惜的……”
听了这话,士兵们一个个大摇其头:“法师啊,俺们自己的性命尚且拴在裤腰带上,还在乎别人的性命吗?再说了,命贵的人不会到这里来,凡是来到这千里大漠的人,都是贱命一条,比蝼蚁也强不到哪里去,有什么好敬惜的?”
玄奘彻底无话可说了,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凄。
虎子见他不说话,以为生气了,心中颇有几分不安,上前说道:“法师千万别见怪,咱们这些守关的兄弟,常年呆在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有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大活人。好容易碰上个半夜偷水的,都当稀罕物一般,要是再放不倒,那大家干脆一头撞死好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憨憨地笑了起来。
玄奘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西北武风浓厚,尤重射术,对于这些镇守边关的将士来说,射箭早已成了一种本能。四个守关士兵在这么近的射程之内,若是连一个孤身至此的文僧都放不倒,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种耻辱。
“不关你们的事,”玄奘轻叹道,“贫僧自找的。”
士兵们闻言,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石大壮说道:“其实法师若是中了第一箭之后躺着别动,就不会再挨第二箭了。”
这小兵果然聪明,居然用这种玩笑的语气为自己辩解起来。
“大壮说的是啊,”拴柱接口道,“再说法师的水囊都扎破了,没有了水,还跑什么?”
福贵也说:“法师您一定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跟您说啊,就算要跑,那种情况下也该伏低身子,慢慢地往后退,你怎么能站起来呢?”
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敦厚的面庞,玄奘突然有了一种想跟他们谈谈佛法的冲动。不过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就被他放弃了。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并不是所有偷水的都是坏人和奸细,有的或许只是不小心跑出关的老百姓,或者是时运不济交不起关税的商人。玄奘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知道这世间之人为求得一衣一食,实在是艰难得很。就算他们有错,就算你们职责在身,能不射杀,也还是不要射杀的好。须知一念之善,便可救得一条性命。”
“法师说得也是,”拴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听说几个月前,葫芦河附近抓到几个人,当时突厥人犯边犯得厉害,各关卡都要求严加防守。那几个人命不好,抓到玉门关后全被当成了突厥奸细,当场砍了脑袋!事后才知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奸细,是随丰就食误出边关的老百姓。”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一恸,忍不住合掌轻诵一声:
“阿弥陀佛……”
见他这个样子,士兵们也都不再说话,房间内出现了一段诡异的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机灵的石大壮率先打破沉默,问了一句:“法师,你怎么想起来要去天竺呢?”
“是啊法师,”另外几个士兵也都看着他,“您是长安名僧,要金银有金银,要地位有地位,要名声有名声,您可是贵命之人啊!何苦违逆圣命,跑到这里来受这份罪呢?”
玄奘沉默片刻,反问了一句:“石大壮,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情,觉得无法解决,非常困惑,非常烦恼?”
“有啊,”石大壮立即说道,“当然有!俺小时候家里穷,没钱,没吃的,就很烦恼。后来好容易挣到点钱,还被人抢被人欺负,那时就烦恼极了!”
玄奘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去解决?”
“想过,怎么没想过!”石大壮道,“俺那时就想,干脆,去当马贼好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不用受人欺负。要不就是,哪天多找几个朋友,废了那帮狼崽子!”
玄奘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以暴易暴,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问题更多?”
石大壮苦笑着说:“想过,而且俺也知道,废了他们,他们肯定饶不了俺!当马贼,就是触犯王法,早晚死于非命。要是俺真是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就罢了。可俺家中还有老娘,就不能不在乎了。现在入了行伍,有了饷银,也算解决了些烦恼吧。”
“阿弥陀佛,”玄奘赞叹道,“仁者果然是个有善根的人。”
“是吗?”石大壮笑笑,“俺现在也觉得自己挺有善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