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行者 (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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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站在窗外的陈祎忍不住开口道:“文殊代表如来,故净智无病;维摩代表众生,故示相有疾。”
这轻脆的声音让所有的僧人都转过头,朝他望了过来。
这许多的目光让祎儿有些不自在,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低头施礼,准备离开。
景法师叫住了他,毕竟是个高僧,虽然心中诧异,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道:“你怎知维摩代表众生?”
长者有问,总不能不答。陈祎只得重新合掌,回话道:“维摩菩萨有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
“那么文殊师利因何无疾?难道他们不是本来平等?”法师步步紧跟。
“以佛性论,文殊、维摩自然平等,众生与佛亦复如是。”
景法师闭上双目,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既然已经接了话,陈祎干脆侃侃而言:“佛之文殊,具妙智德;众生之维摩,植众善本。众生烦恼功德总在心源,烦恼未净,故维摩以大悲之力,现身有疾;文殊以佛智加被众生,使其烦恼顿空,功德顿发。故维摩初示有疾,文殊入室,病则不愈而愈;如众生因佛智引发,恒沙烦恼若日照霜雪,自消灭于无形也。”
此言一出,当真是义理清晰,条理分明,不仅在场的所有人俱感惊异,就连景法师也睁开眼,对这个小行者刮目相看。
法师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陈祎也都对答如流,虽然有些回答稍显稚嫩,但稍加引导,便能举一反三。僧众们已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景法师心中暗暗称奇:怪哉!净土寺内有一位如此出色的少年行者,我竟不知!
得知陈祎每日都在窗外听经后,法师便将手中的《维摩诘经》送给了他,告诉他有空随时可以进来听经,有疑问也可到他禅房去问。
陈祎大喜,法师的鼓励刺激了他的求知欲,他决定深入地研究一下这部经。
好在藏经阁里不缺经书,很快,他就找出一堆注解《维摩诘经》的论疏。
在佛教典籍中,佛陀亲口所讲的义理法门统称为“经”,给经做注释的被称为“论”,给论做注释的被称为“疏”。
陈祎所看的《维摩诘经》中文版本,是南北朝时期,由西域请来的高僧鸠摩罗什翻译的。据说,为了请来这么一位学者,前秦、后秦的两位皇帝先后发兵几十万,灭了三个西域小国,才把鸠摩罗什带到中原。
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中国南北朝时期这些野蛮的皇帝们做得出来。
汉传佛教四大译经家,另外两位都是有争议的,只有鸠摩罗什和玄奘这两位是没有争议的,并称为汉传佛教翻译史上的双子星座。
有人这么评价他们两位的文字能力:天竺罗什的中文水平比当时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强;而唐人玄奘的梵语水平比鸠摩罗什更强。
为什么说鸠摩罗什的中文水平比多数中国人都强呢?因为有了《维摩诘经》,中国此后两千年的文学、文化都为之丰富了。例如唐诗,几乎无不受《维摩诘经》的影响。
从唐代起,人们就把《维摩诘所说经》编成戏剧上演,昆曲中的《天女散花》就出自《维摩诘经》,这部宗教经典已经深入民间的戏剧、歌曲、舞蹈,对中国文化、文学的影响之大,可以说无与伦比。
陈祎将他找来的这些卷轴像摆木料一样,一层一层地码放在自己的书案上,然后一卷卷地展开、翻看,对于每一句的注解逐一比对,研究……
在把《维摩诘所说经》领会得差不多的时候,陈祎又开始对八卷十万言的《妙法莲华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妙法莲华经》是佛陀晚年所说教法,属于开权显实的圆融教法,大小无异,显密圆融,显示人人皆可成佛的一乘了义。因经中宣讲内容至高无上,明示不分贫富贵贱、人人皆可成佛,所以《法华经》也被誉为“经中之王”。
《妙法莲华经》的关键词就是“妙法莲华”这四个字。“妙法”指的是一乘法,究竟圆满,微妙无上;“莲华”是作比喻,形象地讲述妙在什么地方:第一是花果同时,第二是出淤泥而不染,第三是内敛不露。
这是真正的大乘佛法,救众生出苦海。像这样的经书陈祎就极为喜欢。
他照例找来有关《妙法莲华经》的各家论疏,开始研究,有不懂的就翻翻这家看看,再翻翻那家看看。甚至,他开始提笔自己注释《法华经》。
就这样边学边写,写完了,也学完了。在这个过程中,这部洋洋十万言的大经竟被他轻易地背了下来。
在净土寺,无数个平静的夜晚,窗外树影婆娑,秋虫在树上、草丛中啾啾鸣叫着;窗内,烛光微微跳动,照着案几上的经卷,也照着少年行者专注的脸庞。
在他的笔下,一行行清峻疏朗的蝇头小楷跃然纸上……
对陈祎来说,抄经、写经就是个修行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殊胜喜悦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他着迷,令他无限欢喜,他由衷地希望别人也能分享到这种喜悦。
也就在这个时候,方丈大师交给了他一个任务,要他给香客的孩子们讲解《百喻经》。
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将这部通俗易懂的佛教故事集讲得娓娓动听。来听他讲经的孩子越来越多,后来甚至包括了大人。一些人本不信佛,他们慕名来到净土寺,只是为了听这个小行者讲经。
叶先生和林居士都是来得很勤的人,他们的儿女叶丹参和林若锦是陈祎固定的听众。
陈祎也从这些居士身上学到了很多世间的学问,比如他曾向叶先生请教医术,叶先生不仅知无不言,还慷慨地将自己收藏的医书借给他看。
陈祎非常感动,抱着医书喜不自胜,连连致谢。
“你不是学佛的吗?怎么又读起医书来了?”这天讲经前,叶先生的儿子丹参突然问他。
陈祎说:“学佛不只是念经打坐。佛法在世间,若是不懂得世间法,佛门弟子又靠什么本事救济众生呢?”
丹参嘻嘻笑道:“我听说,佛经多得不得了,一辈子都读不完,你还学这些东西,怎么学得过来?”
“这便是今日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了。”陈祎将书卷收起,在简易的狮子座上坐了下来。
孩子们赶紧坐直了身子,听陈祎讲今天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人,在天气很热的暑天独自出外远行。走了大半天,又饥又渴,口干舌燥,很想喝水,以至于看到热气腾腾的雾气都以为是水,直到跑到跟前,才发觉不是。
后来,他幸运地发现了一条小河,河水看起来是那么清澈,真是救星降临!然而他面对河水,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心里郁闷地想,这水怎么这么多?
这时候,恰巧来了一个过路的人,好奇的问他:“你为什么呆在这里不走?”
他说:“我口渴得厉害,想喝水。”
路人更加奇怪了:“现在水就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喝?”
这个人一瞪眼,没好气地回答:“你说得倒容易!这么多的水你喝得完吗?要是能喝完,我早就去喝了。就是考虑到喝不完,所以才不喝!”
路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听故事的孩子们也都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丹参边笑边说:“这个人实在是太蠢了!其实他只要喝他所需要的水就够了,又何必要统统喝完呢?”
刚说到这里,突然醒悟:“好哇陈祎,你是在取笑我吗?”
“冤枉啊,”陈祎笑着说,“这分明是经上的故事,哪里会取笑居士?”
丹参不信:“刚才我还问你,那么多的学问怎么学得完,你就讲了这么个故事,还说没有取笑我?”
“阿弥陀佛,”陈祎合掌道,“居士真是玲珑心肠,一点就透。但陈祎真的没有取笑居士的意思。”
见丹参仍是一脸不信的样子,陈祎微笑着说道:“我想,佛祖是想借这故事提醒我们,我们众生自无始以来六道轮回,已经受了无量无边的苦报。现在好容易遇到佛法这一解脱生死法门,却又忧心佛法无边,修行路远,不知何时方能成功,于是望佛兴叹,不肯用心研修佛法,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耗费在这些无用的烦恼上。就如同那个渴极了的行路人,却为喝不完水而烦恼,不是太愚蠢了吗?”
“对呀!”坐在丹差旁边的一个孩子道,“我想佛祖还想告诉我们,做事既不能好高骛远,也不可因噎废食。”
“我就经常因噎废食,”又有一个孩子说道,“我爹要我背书,我一看那么多!心想这怎么背得完?干脆就不背了。”
“所以你就老背不下来!活该被罚打手心!”
几个孩子都笑了起来。
那孩子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明白了,能背多少就背多少,积少成多嘛。”
“可是佛法这块金字招牌老字号,常常被人家拿去招谣撞骗唉,”丹参慢悠悠地说道,“听我爹说,现在有好多外道只是把佛法里面的字句盗来改一下,或寻章摘句,再参杂一些邪知邪见,就胡乱说法,骗人钱财!”
陈祎说:“若是这样,那便不只是口渴不饮,而是饮鸠解渴了。比那口渴不饮者还要可怜可悯呢。”
寺院的夜晚很平静,陈祎独自坐在大雄宝殿内,就着佛前的长明灯,认真抄写着从叶先生那里借来的医书。
他之所以又对医术起了兴趣,不光是想用世间法去普渡众生。事实上,早在父亲病重之时他就起了学医之心,渴望通过医术来拯救那些身处病痛之中的无助之人。
“你这小家伙怎么起这么早?抄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陈祎抬起头,见是玄明师兄站在门口,清晨的辉光洒在师兄的身上,显得格外清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抄了整整一夜,现在已经到早课时间了。
赶紧起身,合掌恭敬地叫了声:“师兄。”
“你可真够用功的,”玄明师兄迈步进殿,笑道,“朝廷下诏,要在洛阳剃度十四名僧人,这回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善缘能得度了。”
陈祎一怔:“朝廷要度僧?”
这一年,正是大业八年。隋炀帝杨广亲征高丽,大败而归。渡过辽河的三十余万大军最后仅余两千七百人,几近全军覆没!
也就在这一年,北方大水,颗粒无收,杨广照常苛以重税,民众饿死无数,纷纷逃亡。王薄、刘霸道、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等人各自起兵,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人响应并加入义军,在山东地区纵横驰骋,令各地官兵焦头烂额。
还是在这一年,朝廷重臣杨素之子杨玄感起兵造反。
显然,杨广在这个时候下令度僧,是希望做些功德,增加福报,从而能够顺利剿灭那些胆敢反对他的人。
真正的佛门弟子都明白“人须自救而后天救之”的道理,每个人注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度僧做功德当然会有福报,却不能因此抵消罪业,这是真正的因果定律。
不过在陈祎看来,要想剃度出家,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然而陈祎没有料到的是,想要求度的人竟有那么多!短短数日之内,洛阳城附近就有数百人前来应试,还有人从更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到东都。
想想也难怪,朝廷的苛捐杂税和永远服不完的兵役徭役,早已令百姓不堪重负。国家的血已经快被抽干了,杨广却还在增调天下军队准备二征高丽,并表示,这一次,就算是“拔海填山”也在所不惜!
造反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去当“反贼”的。
于是,佛门成了一个避难所,由于僧人可以不服兵役不纳税,对于喜爱佛法的年轻人来说,遁入空门便成了一个很实际的选择。
又过了几日,报名的人数还在增加,从数百里外赶来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官府贴出告示,需年满弱冠者方可报名参试。
“为什么一定要年满弱冠呢?”陈祎不解地问道。
“因为求度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了这个限制。”长捷法师向他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