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佛不东来,我便西去 (第3/4页)
昌如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这个,我不知道,”波颇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你们中原人的事情。”
玄奘心中隐隐知道原因,史书上有“逐鹿中原”的说法,也有“拓土开疆”的豪情,然而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个海洋国家,除了去给皇帝寻找“不死药”的那帮术士外,中国人历来在航海方面投入的热情少得可怜,远远比不上周边国家。
道岳法师说的不错,走海路要有船,而且必须是那种质料上乘,适合远航的大海船。在当时,要想得到这种船,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
可是大唐此时的经济和政治中心处于中原地区,都城长安更是远离海岸,朝廷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北方、西北、西南这几个方向,对于从南部的蛮荒之地出海贸易缺乏热情,以至于海路极少为人所知。
那么,可不可以等待那些外国来华的海上商队,搭乘他们回国的商船一起走呢?玄奘开始多方打听起来。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每年来华的船队虽然也有七八支,然而绝大多数都是从邻近的新罗、日本等地来的。至于西海来的商船,除了波颇所搭乘的那一起外,最近再没有听说有第二支了。
一位扬州商人对玄奘说:“大师您所说的西海船队,那绝对是稀罕物啊!我们那里一辈人能看到过一回也就是造化了,而且还都是单程的,到了之后,那些船差不多也就废了,修都修不好……”
“那么他们怎么回去?”玄奘问。
“他们不回去,”那商人道,“人家九死一生,好容易到了中原,卖掉货物赚了钱,正该安顿下来,好好享受中原的繁华,还回去干什么?”
“可是中原也就是近些年才安定下来的吧?”玄奘不解地问道,“在这之前连年战乱,命都难保,还享受什么?也没有人回去吗?”
“倒是有走的,”那商人道,“不过他们弄不到船,只能往西走。我听人说,这些人大多滞留在河西和西域一带做生意,真正回国的也不太多,估计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玄奘顿时无语了。
他又想起波颇所说,在海上遇到风暴而失经的事,以及法显大师《佛国记》中所记载的海上风暴。
在波颇的精舍内,他曾问道:“海上遇到风暴的机率很大吗?”
“大,大得很!”波颇张开手臂,夸张地比划着说,“在海上,没有不遇到风暴的。”
“遇到了风暴,人们通常做什么?”
“念佛,诵经。”
“还有呢?”
“等待。”
“还有呢?”
“没有了,”波颇道,“海上有龙王,有海妖,念佛诵经是祈求佛力的加持,战胜龙王和海妖。”
玄奘有些不甘:“难道我们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吗?”
波颇笑了:“法师,我们是凡人,怎么可以与神力相抗衡?除了等待,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玄奘心中暗叹,他想,中国人轻易不愿意出海,恐怕也是对自身掌控力过低的一种不安吧?毕竟在陆地上遇到危险,还有腾挪的余地,而一旦上了船,你的命运就完全交付给这条船和你心中的神祇了。
“除了风暴,还有很多奇怪的海流,”波颇说道,“有时,船行得好好的,方向却莫名地变了,等你发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更不知道它会把你送到哪里,这个时候,你除了祈祷和等待,还能做什么?……”
玄奘明白了,海路不靠谱,还是不去多想了,看看陆路吧。
川南路他是听说过的,但也仅仅是听说而已。
这是一条“丛林之路”,它从印度的东北角,经过缅甸的重重密林,到达中国的云南、贵州、四川,或者进入东南亚。
这条路见诸史书,最早是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期,汉武帝元朔元年(即公元前128年),张骞在西域见到了蜀地出产的产品,得知这是当地人从“身毒”交易得来的,于是大胆推断有一条经四川、云南到达身毒的贸易之路,便在回国后建议皇帝打通了这条道路。
所谓“身毒”就是天竺,到了东汉时期,中原政府已经在云南地区设置了永昌郡,其辖区一直进入到今天的缅甸境内。
当年在四川,玄奘遇到的身患恶疾的老胡僧阿缚卢多伊伐罗,便是走这条路来华的。
玄奘记得自己同伊伐罗说的每一句话,也曾向他打听过那条道路,但伊伐罗对此似乎并不热心,只说确实可经此路到达东天竺,也不长,顺利的话半年足矣。
听起来似乎很吸引人,玄奘当时便细问了几句。
伊伐罗叹道:“这条道上有妖魔,不适合你。”便不再多说了。
后来,玄奘渐渐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西南诸蛮的骠悍野蛮,对于进入领地的陌生人,他们通常都是毫不留情地袭杀,下手之稳、准、狠令人瞠目。森林里生活诸多食人族部落,人们称其为“妖人”,这大概就是伊伐罗口中的妖魔了吧。
而且,川南路从一开始就不为中原人所熟知,经过汉代的短暂发展后已经逐渐凋敝,淹没在茂密的热带丛林中。史书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没有具体的路线和地标,只知道这条路上充满了毒虫、猛兽、蛮族和瘴气,此所谓“蜀身毒道”。
太多的未知,使它更像是一条传说中的路线,因而玄奘很快就放弃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吐蕃路,就是经日月山进入青藏高原,前往逻些(今拉萨),然后取道亚东或者樟木南下,经尼婆罗国(今尼泊尔)到达天竺。
听起来是一条相当便捷的陆路,如果不是唐蕃交恶,倒是可以考虑。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刚刚崛起的吐蕃甚至已经威胁到了河西走廊的安全,在这个时候孤身进入吐蕃的控制区域,存在着很多不可知的危险。
事实上,直到玄奘西行后的十四年,即公元641元,文成公主入藏,唐蕃关系好转,这条线路才被打通。
一位曾经去过吐蕃的胡商对玄奘说:“大师可别从那里走,从未听说有人从那里到达佛国的!有没有路暂且不说,吐蕃是大唐的敌国,这个也不说,便是朋友,你也走不得!”
“这是为何?”玄奘奇道。
“因为那个地方太荒凉了!”那商人道,“日月山后,便渺无人迹。除非是大队人马才能继续向前,人数少了就必须回头!我们那一次鬼使神差的,居然去那里行商。原本人数不少了,路上还雇了很多民伕,最后还是饿死、冻死很多人,不得不回头了。法师您一个人,不行的!”
玄奘这才明白吐蕃路真正的困难所在,他是个知识分子型的僧人,从小到大基本没干过什么重活。即便幼年时在寺院里做童行、沙弥,从事的也多是抄经这样的文字工作,所以常会给人以文弱儒雅的感觉。长途跋涉,他不可能背负太多的食水,只能依靠沿途补给。
而吐蕃路上恰恰没有补给,因而对玄奘来说,日月山,便是尽头。
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线了——丝绸之路。
这是当年由贵霜人开拓出来的贸易之路,最遥远最艰难,却又是目前看来最靠谱的路线。
这也是商人们向玄奘推荐的路线——沿着佛教传来的方向,向西逆行,经过广袤的西域地区,再翻越葱岭,穿越中亚的大草原,一路向西……
这是一条神奇而又漫长的路线,辗转跋涉十余万里,横贯亚欧大陆,途经一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区:大沙漠,大雪山,大沼泽,大森林……其中的艰辛险阻,可想而知。
但是不管如何艰险,至少对玄奘来说,这是唯一可行的路线。
选择好了路线,玄奘立刻具表上奏,向朝廷提出出关的请求。
在等待批文的日子里,玄奘没有让时光虚度,他开始做着语言上和身体上的各项准备。
从中国到天竺,这一路上诸国林立,语言殊隔。要完成求法的目标并顺利往返,不仅需要熟练掌握梵文和巴利文,还要对西域和中亚的各种语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好在西域地区虽然语言各不相同,却都属于吐火罗语系,而这种语系深受梵文的影响。
过了葱岭,进入到广大的中亚地区,则又是另一种语系——粟特语,这里面衍生出来的突厥语,贵霜语,其实都只是名相上的不同,语法结构大同小异,与梵文间的关系同样紧密。
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些小国,使用着古老的楔形文字,甚至还有使用绳文的,但那已经不是主流了。
再然后到了印度,就是梵文和巴利文语系了。
除此之外,印度还有一种古老的线形文字,也是一种独立的语系,但是使用范围并不广泛。
玄奘在语言方面的天赋极高,当年入川的时候,他还听不太懂四川方言。但是,入蜀不过两个月,他的口音已经与蜀人无异。
而且,他已经通过自学,基本掌握了梵文,甚至翻译了《心经》。
因而语言对他来说,并不算是特别困难的障碍。
当然,必要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玄奘开始有意结交来自西域各国的僧侣客商,向他们学习诸国的语言文字。他以语系为单位进行学习,这种方式极其有效。
一场大雪过后,长安城内一片洁白。
不到三更,玄奘便起身了,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褐,盘坐于床榻之上,闭目念了几段简短的经文后,便穿上芒鞋,轻手轻脚地来到禅房门前。
门刚被推开一点儿,一股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伫立门前,深吸了几口禅院内清冷新鲜的空气,只觉得神清气爽,举步便朝山门外走去。
“奘师!”随着一声轻轻的呼唤,有四五个年轻的僧人朝这边径直走来。
“你们这是……”玄奘有些惊讶,现在离天亮可还早着呢。
“奘师要去城外爬山,带我们一起去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玄奘问。
一个看上去胖乎乎的僧人答道:“师兄志向惊人,要去佛国求取真经,我们几个两天前就已经知道了。大伙儿商量好了,要跟师兄一起去。”
玄奘认出他是道岳法师的弟子,法名叫做圆朗,年纪与自己相若。
“你们不做早课了?”他问,“这事儿师父知道吗?”
“师父怎会不知?”圆朗得意地说道,“这件事原本就是师父跟我们说的!师父还跟我叹息说,他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我当时就想,要是能跟玄奘师兄一起,去佛国求取真经,不知会有多大的功德!我跟师父说了,师父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说我这纯粹就是在胡闹!可禁不住我苦苦哀求,最后也只好同意了。”
说着,他用手一指另外几个僧人,道:“他们几个都对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说要去呢。”
“是啊,玄奘师兄,带上我们吧。”另外几个僧人也热切地说。
他们的声音都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还是非常清晰。玄奘心中升起一丝温暖和感动,他知道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我们走吧。”他简短地说道,算是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虽然还是深夜,但雪光照得骊山周围如白昼般明亮,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注视着这群自讨苦吃的古怪僧人。
玄奘来到一片碎石地,拨开积雪,取了十几块石头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中,然后将袋口扎紧,背在背上。
其他僧人见此情形都吃了一惊,他们倒是准备了搭链,但里面装的是干粮。
有人想出了主意,干脆直接取几块石子塞进腰间的系带里。
圆朗看着玄奘道:“师兄,你穿得太少了。”
玄奘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他知道西行的艰难,必须下功夫磨练自己,别说在冬天着单衣,负重爬山,有时他常常是一整天,甚至两三天水米不进。
关于骊山的得名,坊间是这样解释的——这座山,从远处看,形如一匹俊美的骊马,故名“骊山”。骊的意思,正是深黑色的马。这匹“马”很俊美,长得却不很高,像玄奘这样的年轻人,在平常的季节里,只需一个时辰就可登顶,即便像现在这样霜雪满地,也用不了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