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一次不告而别 (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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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太宗皇帝也是有苦自家知,由于前朝战乱兵灾的消耗,大唐的府库本就不够丰裕,他又刚刚给颉利可汗送了三分之一的“贡款”,国库立刻变得干瘪起来。剩余的钱粮还得维持朝政,还得养兵,以预备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此外,那些因战乱而毁坏的城池也需要重修。在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用来安抚灾民呢?
然而总拖着也不是办法,若是放任不管,灾荒之后的饥民很容易铤而走险,变成抢掠的流寇、造反的变民。何况受灾地点还是国都长安,这么多的灾民聚集在长安城里,一旦闹出事来,可是件大麻烦。
万般无奈之际,皇帝只得采纳大臣们的意见,下一道紧急诏令,鼓动缺粮的百姓自己想办法,随丰逐食了。
当长安的八百下净街鼓响起来的时候,六街九衢的坊门都在这单调而冗长的鼓点声中徐徐关闭,细细密密的雨丝也从天上落了下来。
玄奘依然站在寺门前,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白茫茫的雨珠连缀而成,从不可知的苍穹深处直垂而下,仿佛全都向自己的眼中落来。
下雨天特别能唤起人们的悲心,在很多人的眼中,这满天的雨丝就如同尘世间忧伤的泪。
玄奘此时就是这种感觉,他在想,正因为世间是如此的苦,这雨才会下个不停吧?诸佛菩萨的净土一定是不下雨的,在那里,满天的光明中,永远都只有醉人的香气随着花瓣飘飘落下……
人间的雨还在下个不停,玄奘心中的郁闷也越积越深:这每一滴雨水,想来都是世间忧伤的泪所凝结;这雨中的每一位行人,心里也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奘师,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小沙弥的声音唤醒了他,“要关寺门了。”
“哦……”玄奘这才回过神来,冲那小沙弥施了一礼,便转身回寺中去了。
大雄宝殿里,帷幔曳曳,香火萦萦。玄奘合掌跪在蒲团之上,默默诵念着《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诃。”
这个不可思议的咒语,完整的名称是《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又名《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不过,人们更喜欢称其为《往生咒》。
经中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诵此咒者,阿弥陀佛常住其顶,日夜拥护,不令冤家为害。现世安稳,命终任意往生。
一连三天,玄奘肋不沾席,始终跪在佛前诵持此咒,他不知道自己诵了多少遍了,金碧辉煌的佛祖端坐于巨大的莲台之上,神态宁静、眉目慈祥地俯瞰着他。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中缓缓流出,滴在宽大的僧衣上。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父母、师长、同修、饥饿中的百姓、死于战火兵劫的冤魂,以及娑婆世界中一切苦难的众生……他们的面孔伴随这殊胜的咒语,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
就在这时,一个宁静而又充满悲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玄奘,你怎么了,是什么让你如此悲伤?”
他抬起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头戴璎珞,身穿白衣的女子,面容绝美,神情沉定。
不知怎的,玄奘觉得,她像极了自己记忆中的母亲。
或许,母亲原本就是菩萨吧。
“菩萨,”他虔诚礼拜,伤感地说道,“弟子自幼亲历战乱,眼见民不聊生。如今战火止歇而天灾又至。弟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如此多的苦难?弟子又能为那些身处苦难的众生做些什么?”
“玄奘,你自幼舍俗出家,当深信因果。还记得在《维摩诘所说经》中,佛陀是如何开示舍利弗的吗?心净则佛土净。”
《维摩诘所说经》是玄奘刚到净土寺做童行时学的第一部经,他当然记得——
有一天,宝积菩萨向佛陀请教成就无上菩提的心法,当佛陀讲到“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时候,舍利弗心中兴起这样的疑问:
“如果菩萨心清净,看世界就清净。那么佛陀当年做菩萨的时候,难道他的心不清净吗?我想,不是菩萨心不清净,而是这个娑婆世界不够清净吧?”
佛陀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就问舍利弗:“是日月不明亮呢,还是盲人看不见呢?”
舍利弗回答道:“当然是盲人看不见。”
佛陀说道:“众生烦恼根深蒂固,所以看世界总不觉得它是清净庄严的,其实世界本清净,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此时,螺髻梵王也对舍利弗说:“你说这个娑婆世界不清净,实在是大错特错。在我眼中的这片世界,就像自在天宫一样庄严美好。”
然而舍利弗心中的疑问仍不能解,他说:“我看这世界,有高原,有山谷,有荆棘,有沙砾,土石山丘,到处充满了污秽,难道是我的眼睛看错了吗?”
螺髻梵王答道:“众生修为不同,看世界才会有差别相。舍利弗,如果菩萨能以平等性智观一切众生,则必能见到娑婆世界也是美好的。”
为了印证这一事实,佛陀便以足趾按地——刹那之间,三千大千世界化为极乐国土,天雨曼陀罗花,七宝池中莲花微妙香洁,微风吹动树林发出美妙的声音,有如百千种音乐同时俱作。在场的每一位菩萨,都发现自己坐在莲花座上。
佛陀对舍利弗道:“你看,我们的娑婆世界本来就是这么美好,可是众生却感觉不到。就好比在天上,大家同一食具吃饭,随每人自身福德不同,饭色就有所不同。如果人心清净,就可以见到这个世界美妙庄严的一面了。”
佛陀说完话后,把足趾收回,娑婆世界又回复了本来面目。
还记得第一次在经中读到这个故事时,年幼的玄奘呆了很久,心想:照这么说,天堂和地狱都在一处也没错。同样的世界,随每人自身福德不同,感受到的外相也不同。心灵圣洁的人感受到了天堂,心灵污浊的人感受到了地狱。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景法师,法师连连夸他有慧根,并告诉他:“如果我们眼中见到的世界不够美好,先不要埋怨这个世界,而应先观照一下自己,看看自己够不够美好。”
可是现在,经中的开示并未让他的心平复下来。
“弟子知道,世间的一切表相皆出自众生的共业。可是,生死海中,众生是如此的弱小,又有什么能力逃脱?佛菩萨具足智慧,可以看到众生在业网中挣扎,循环往复,无有止境。那么,能否解开这张业网,让一切众生都不再为其所缚?”
菩萨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的众生彼此间虽然纠缠不清,归根到底都是独立存在的。修行人能使自己归于清净已属难得,又有什么能力去解脱别人呢?”
“可是,菩萨不是普渡众生的吗?难道也无法解开这张业网?”
“菩萨普渡众生,也只是告诉众生该如何去做,方可逃脱业网。至于解开……”
菩萨轻轻摇了摇头。
玄奘心中一恸,不禁流下了眼泪。
“不必难过,”菩萨悲悯地看着他道,“世间苦乐相随,有大痛苦的人,才能够得到大智慧,大解脱。”
“弟子不明白,请菩萨为弟子释疑。”
“汝心中还有所疑?”
“弟子心中有万千疑问,难以开释。”
菩萨轻叹一声,温软柔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世间万法盛衰,端在人心起灭。玄奘,汝心中既有所疑,何不直上灵山,亲问世尊?”
玄奘心头一震,正欲再问,却见朵朵莲花自空中坠落,缤纷的花雨中,白衣菩萨悄然消失,整个大殿就此寂静无声。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玄奘不明白,刚才是菩萨真的出现了,还是他西行求法的心愿太过执著,以至于心中起了魔障,做出这样的梦来?
他站起身,望着莲座上巨大的佛像出神。
佛像面含悲戚,垂眉下视,似乎也在看着他。那慈悲祥和的面容,令玄奘觉得他就像一个人,一个心中澄明,又充满智慧的人。看着他,便感到他是可以信赖的;看着他,便觉得一切魔障都会化成这漫天的花雨……
“世尊,”他重又跌跪在蒲团之上,“弟子玄奘决意西行,远赴佛国,拜于金刚座前,菩提树下。以决心中疑难,以求我佛正法。此行不至婆罗门国,决不东归一步!祈愿我佛慈悲加护,使般若重耀于阎浮,令正教光大于中原!”
说罢,他庄重地合什三拜,退步出殿。
这是一个痛苦的夜,就在玄奘在佛前发下西行大愿之时,数万里外的中天竺,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另一个僧侣也在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我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命运可以决定了。”苍老的声音,飘浮在树影婆娑的暗夜之中,如同梦中的呓语,“能够被决定的是你们。觉贤,我跟你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师尊。”一个略显年轻但依然衰老的声音恭敬地回答。
“如此,我便可以安心去见弥勒菩萨了。”
“可是正法藏,您的行为可能不如法……”
“没有如法与不如法,有人降生于生,有人降生于死。就如同一些花朵白天开放夜晚凋谢,另一些花朵夜晚开放白天凋谢一样。”
“正法藏……”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出来,淡淡的光华映照在菩提树下两个僧侣的身上。
老僧穿着深红色的九带僧伽梨衣,眉毛和胡须都白得像雪染的一样,在月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此刻万籁俱寂,即便是光和声音也不得不对这等尊贵人物表示尊崇。
看不出他的年纪,或许对一个年迈的老僧来说,年纪本身就是一种很荒诞的东西,听起来极不现实。
倒是那个叫觉贤的僧侣,显然是他的弟子,能看出来已经年愈古稀了。
月光中,白须老僧慢慢走向他的房间,他的弟子肃立于原地,目送着他,一动不动。
老僧在自己的禅床上静静打坐,宛如森林中那些伟大的苦行者,宁静安详。
他的法号叫戒贤,是东印度三摩呾吒国的王子,年少慕道,曾游历五印寻师访学,得到大乘瑜伽行派护法菩萨的真传,并从他的手中接过这座全印度最大的寺院。
如今,将近一百年过去了,他已穷解三藏八万四千法门,总持如来一切法藏,无论道德、学问都为五印之冠,受到各国国王和僧众俗民的敬仰。人们都不直呼其名,而尊称他为“大三藏尸罗跋陀罗”,意为“正法藏”。
然而,与声名相伴随的,除了学道的弟子,辩论台上的敌人,还有那驱之不散的恶疾。
准确的说,后者才是他朝夕相处的伙伴,已经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慢慢地融入他的肌理、关节,与他血脉相连……还将继续融入下去。
他深深地厌恶尘世,厌恶这个身体。与他同龄的修行者大都已经灭度,为什么他还要留在这个娑婆世界中?
难道是他的修为还不够吗?
或许,死亡才是最高等级的禅定,不受任何声色干扰,全然祛除愤怒,不为世界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