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泅渡过黄河 (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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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师企求什么呢?”长老好奇地问,“是佛法吗?中原高僧大都聚集于两京地区,长安更是四方佛子求学的最佳处所,所以老衲才让孝达去那里学习《涅槃经》。法师独独往西,却是去何方拜师?”
“不瞒大师说,弟子准备西去天竺。”
“天竺?”智辛惊讶极了:“就法师一个人?”
玄奘尚未答话,旁边的孝达忍不住插嘴道:“他不光一个人,连过所都没有!”
智辛长老更为吃惊:“若果真如此,法师万万不可西去!如今边境紧张,朝廷下了严令,无过所而偷渡玉门关者,杀无赦!此事法师难道不知?”
“弟子知道。”玄奘叹息道。
“那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玄奘沉默片刻,望着面前桌案上跳动的烛火,缓缓说道:“弟子幼逢乱世,眼见多年征战与天灾人祸,苦无解救之良方,只能徒然悲叹。那时便曾发下誓愿,必在有生之年,万里西去,寻访佛家真义,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们都能够脱离苦海,心升乐土。即便知道这是一厢情愿,也在所不惜。”
“阿弥陀佛,”智辛长老不由得低宣一声佛号,道,“法师一片慈悲渡世之心,令人钦敬。可是,法师今日在法会上所讲的,难道不是佛家真义吗?又何必再往远方更寻经义?”
“那些,只是一点基本教义,”玄奘沉声道,“佛学精要,远在天竺。必须亲赴佛国,方可学到大乘佛法之真义。”
智辛长老被玄奘这番话所打动,许久,才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所思所想,皆是如何光大这南廓寺。法师要做的,却是光大整个华夏的佛教。当真令人佩服得紧呐!”
玄奘道:“大师过奖了!能否光大佛教,玄奘还不敢想;能否帮助众生脱离苦难,玄奘也不敢想。眼下,玄奘只是希望,此行能到佛陀的故乡,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
智辛长老感叹不已,情知留不住他,只得说道:“那么法师就先在本寺小住些日子吧。”
“不用了,弟子明早就走。”
“明日是万万走不得的,”长老叹道,“法师真要出关,也要等边关安宁了再说。”
“边关何时安宁?”玄奘问。
“这个,老衲确实不知,”智辛长老倒是实话实说,“不过,总会有安宁的那一天吧。”
玄奘轻叹一声道:“边关是不可能真正安宁的。当年大汉王朝赶走了月支,又来了匈奴人。如今,即使大唐灭了突厥,可还有吐蕃、契丹以及别的国家。纵然与他们订立和约,边界上也还是会有摩擦。弟子已经等了数年,再也等不起了。人命如露,无常转瞬即至,又如何能等?”
智辛长老看着这个倔强的青年,无奈地说道:“那也要先休息好再走吧,我观法师气色不佳,想是这段日子太辛苦了些。”
“可不光是辛苦了些,”孝达再次插言,“那天晚上若非弟子及早发现,只怕这个活菩萨现在已在狼腹之中普渡众生了!”
“阿弥陀佛,”智辛再次低眉合掌,口宣佛号道,“法师就听老衲一言,在这南廓寺里多住些日子吧,把身体调养好,再走也不迟啊。”
玄奘也合掌道:“大师好意,玄奘心领了,但玄奘真的不想再耽搁了。”
西部的清晨一片萧瑟,料峭寒意中,两名年轻僧人纵马朝西而去。
八只马蹄扬起一路的沙尘,遮盖住了来路。
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眼前陡然出现一座奇峰,峰巅状若麦垛,峭壁上满是蜂巢般的石窟和巨大的雕塑,里面还有很多造型各异的群像和壁画,堪称鬼斧神工。
这便是麦积崖,属西秦岭山脉的小陇山,那苍郁的森林,那迂曲险峻的小径,足以让它成为秦州的一道风景。更不用说崖上的那些浮塑、圆塑、模制影塑。古人称:“其青云之半,镌石成佛,疑是神功。”
玄奘勒住了马,看着峭壁间的壁塑,赞叹道:“想不到秦州的荒坡秃岭之中,竟然环绕着这样一处神奇的地方!”
“这石窟是后秦时期建造的,”孝达道,“起初叫做无忧寺,后来又改称石岩寺,这里的万龛千宝,全是出自人力,我师父年轻时还曾在这儿修行呢。”
玄奘感慨万分:“先人如此虔诚,我辈敢不精进?”
说罢从马上跳了下来:“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师兄请回吧。”
“奘师,”孝达忧郁地看着玄奘,“你一个人……”
玄奘轻松地一笑:“孝达师兄还是觉得,玄奘会死在路上吗?”
孝达没有回答,视线沿着麦积山默默地朝西望去,晨光中的旷野无边无际,除蒙了一层白霜的萧瑟野草,再也看不到一点生机。
终于,他犹豫着对玄奘说道:“我还是……再送法师一程吧……”
“再送一程,终究不还是要分别吗?”玄奘说着,从孝达手中接过行李,“师兄请回吧,别让智辛大师担心。”
他将行李放在坐骑上,这是一匹大宛马,名叫乌骓,是他昨日讲经时,一名来自张腋去往长安贩马的客商送给他的。乌骓八岁,正值壮年,全身毛发黑亮,肚腹处略带一些苍白色的杂毛,显得神骏异常。在玄奘眼里,它简直就是涂了黑漆的小白龙,连脾气禀性都像!此刻它正不耐烦地踢踏着两条长腿,一副还没有跑够的样子。
玄奘喜爱地拍了拍乌骓的头,随后便翻身上马:“师兄请回吧,代玄奘向智辛大师道谢。”
“奘师!”孝达走上前,拉住了马缰。
“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孝达犹豫了一下,说道:“奘师,再往西去,人烟稀少,化缘会很艰难。你……可别再把自己的干粮盘缠什么的,都布施掉了。”
玄奘爽朗地一笑:“师兄放心,佛陀会保佑我的。”
说罢一提马缰,绝尘而去……
六盘山同玄奘所见的其它山都有所不同,这里的相对高差极大,山峰上上下下,犬牙交错。尽管乌骓的身体极为健壮灵活,还是有很多地方无法通过,只能绕行过去。
这样走走停停,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能走出多远。
山上气候寒冷,霜露打湿了衣襟,然而玄奘浑身上下却已是热气蒸腾。
傍晚时分,他终于攀上一座山头,一抬头,只见峰顶上正飘浮着一团白云,那云朵不停地变幻着,恍如经书中所描写的披着白衣的仙子。
见此情景,乌骓竟快活地长嘶起来。
西风森冷,霜花闪耀,玄奘停住脚步,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再深深吸一口山顶清寒凛冽的空气。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飞升起来,幻化成一朵白云,在蓝天上飘荡……
两天之后,隐隐听到水声,出了山,便进入到一片荒漠丘陵地区。
这里是黄色的世界,除了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酸枣刺之外,再也看不到绿色的迹象。
耳边,水声却是越来越大,直似惊天动地。
这雄浑的声音使得本已十分疲劳的乌骓精神抖擞,加快了脚步。
玄奘猛然间回过神来——这是黄河的声音!
过了黄河,就算是离开关中,进入河西了。
他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来时的路,可是,高高的六盘山挡住了他的视线,那繁华无匹的长安城早已经遥不可及。
一种难言的情感陡然在心头涌起,他低下头,从怀里取出那个土褐色的小布包,这里面装的是取自长安城外的泥土,握在手心里还有一股温热的感觉,他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当玄奘看到黄河时,夜已深沉,头顶的月色如水如瀑,笼罩着那波翻浪卷、白沫飞腾的河面。
河宽数十丈,河水苍莽浑浊,其声震耳欲聋,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最原始的狂野和激昂。
玄奘牵马站在高处,面对奔腾咆哮的河水,默默思索着过河的方法,他宽大的僧袍在狂风中猎猎飘动。
和大多数东西走向的大河不同,黄河在这里是南北走向,但这并不影响它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大海。
江河也像人一样,各自有着不同的性格。面对重重阻碍,它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长江劈山开路,黄河迂回曲折。但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它们最终都到了大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那么我呢?我的归宿又在哪里?
天亮了,一群山羊从河岸上悠闲地走过,时不时低下头,啃着岸边为数不多的青草。
羊群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袄,手提荆条,神情怡然自在。
玄奘走上前去,朝这牧羊少年打了个问讯,道:“小施主,你可知如何过河么?”
少年仰起黑红的脸膛,好奇地打量着玄奘道:“我阿爷就是这里摆渡的。”
玄奘大喜,取出几枚开元通宝交给那少年:“劳烦小施主跟你阿爷禀报一声,就说有客人要过河。”
隋朝时期,中国通行的钱币是五铢钱,钱文上的篆书“五”字近穿处有一道竖画,使其看上去就像个“凶字”,因此又被称作“凶钱”。
李渊立唐后,觉得凶钱不吉,另铸了一种新钱,纯铜打制,钱文是“开元通宝”。这里的“开元”二字与后来唐玄宗的年号“开元”并无关联,取其开创新纪元之意。
开元通宝是中国货币史上最早的信用货币,因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当时,它的购买力极其强大,民间一斗米(6.25公斤)才三四个钱,且币值稳定,即使算上灾荒的因素,用开元通宝购买米面也是相当划算的。
这牧羊少年毕竟是个孩子,一见这金灿灿明晃晃的开元通宝,眼中顿时露出喜不自禁的神情,忙说了声:“好,客人你等着!”也不管羊群了,撒腿就跑。
玄奘微微一笑,牵马来到一片杂树灌丛边,放开乌骓的缰绳,让它自行去吃草。自己则找了处平坦的地方端坐下来,双手结印,微闭双目,让心灵渐渐归于平静与安详……
他幼时便喜欢这样,一人独处时,静坐冥思,使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这种超凡的快乐体验中。离开长安后,每日里长途跋涉,没有了大块时间供他禅坐,只能这样见缝插针地修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几声怯怯的呼唤。睁开眼睛,却是那牧羊少年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位年约七旬的老者。
“你这客人一定是太困了,怎么坐在这里就睡着了?天这么冷,不怕着凉吗?”少年关切地问道。
玄奘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却又听那少年对老人道:“阿爷,就是这位客人要渡河!”
说完这话,便又拾起荆条,去收拢他的羊群了。
“阿弥陀佛,”玄奘朝老者合掌行礼,“贫僧见过老檀越。”
老人眯缝着双眼打量着玄奘:“原来是个和尚。”
“正是,贫僧要到河西去,劳烦老菩萨助我过河。”
“去河西啊,”老人慢悠悠地说道,“从这里往下游走,也就七八里吧,有一座官桥。师父为啥不从那里走呢?”
“官桥上有官兵把守吧?”玄奘问。
“没官兵怎么能叫官桥呢?”老人眼中带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官兵么?老汉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和尚怕官兵的呢。”
玄奘没有说话,他在想,要不要把实话告诉这位摆渡的老人。
那老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怕官兵也没啥,那些个当兵的脾气不好,又有刀枪在手,我也怕呢。不过这位师父,你会泅水吗?”
玄奘摇摇头,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来。
“这倒有些麻烦……”老人抓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老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了句:“师父随我来吧。”便径自向前走去。
玄奘忙牵马相随。
两人一马一前一后,走在黄河岸边的黄沙上,那老者兴致颇高,竟抬头唱起了曲子:
“黄河害哎,黄河险,凌洪不能渡,大水难行船,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鬼门关……”
……
听着这沙哑的声音,悲怆的曲调,玄奘不禁心中恻然。
沿河走了大约三四里的样子,便看到一个简陋的木棚,木棚前支着几根木架,上面摊了很多皮革。
阳光很好,这些皮革显然是放在这里晾晒的。
老人走上前去,拿起一个皮革,迎风一抖,半人多高的皮革里顿时充满了空气——原来这是个由整张羊皮缝起来的革囊。
玄奘惊奇地看着那老者用牛筋将已经鼓满了气的囊口扎紧,又去拿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很快便充好了十二只革囊,用粗索连在一起。又同那少年一起,将两个木架一上一下地夹住这些革囊,竟做成了一只简陋的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