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家书抵万金 (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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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口,立刻引来周围一片鄙夷的声音。
福贵笑道:“你小子能有什么善根?不过是小胳膊小腿的打不过人家罢了,一边儿呆着去吧!”
他又转向玄奘,热切地说道:“咱的烦恼就是没钱!法师啊,您会念那么多经书,佛门中有没有专门的一部什么经,念了之后就能发财的?”
“专门发财的经?”玄奘哑然失笑,“这个倒不曾听说。”
福贵失望地叹着气,周围的兄弟们都在“吃吃”地笑。
“你就知道钱!”虎子鄙夷地说道。
“我名字就叫福贵嘛,”这个尖嘴猴腮,看上去既没福也不贵的家伙理直气壮地说道,“咱命里注定就是要大福大贵的!”
“大福大贵?”石大壮拉了拉他破旧的衣襟,笑道,“啧啧,这样的大福大贵……”
“怎么啦?”福贵不满地一抖,便将衣襟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咱这是还没到时候……”
玄奘道:“其实,财富多了,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烦恼。一个人若无温饱,确实容易烦恼;有了温饱之后,财富的多少就与快乐的多少没有多大关系了,有时候,财富甚至是烦恼的根源。”
“法师说的是啊,”拴柱道,“要是咱也能像师父这样,出家当了和尚,没事打打坐,念念经,俗世间的那些个破事儿都不再过问,那倒也挺好,什么烦恼都解决了!”
玄奘哑然失笑:“你这算什么解决?不过是逃避罢了。”
“就是,”福贵笑道,“那不就讨不了婆姨了吗?”
“你不出家就能讨到婆姨了吗?”拴柱反问,“不是谁都有虎子的造化的。”
“说的也是,”福贵立即转口道,“法师,要不你干脆把俺也剃度了吧,俺这就出家!”
玄奘没想到还真有把出家当儿戏的人,他淡淡地问:“你懂什么是出家吗?”
福贵道:“出家有谁不懂?不就是剃掉头发,住在庙里念经拜佛吗?”
“住在庙里念经拜佛?”玄奘哑然失笑,“那么,贫僧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福贵一时无语,士兵们也都说不出话来。
玄奘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窗外苍凉的大漠,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出家,是出烦恼家,出生死家,出欲望家,出小家而入大家。成就大众,利益有情众生,这才是出家的真正本意,而不是为了逃避烦恼。”
“原来出家不只是剃掉头发,遁入空门啊?”福贵有些茫然地说道。
玄奘道:“若是你的心不清净,就算是剃除须发,遁入空门,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那只是身出家,而非心出家。”
“这个俺知道,”拴柱笑道,“你们不觉得,咱们的校尉大人,就是心出家了吗?”
“可不?”虎子也笑了起来,“俺那天喊他的时候,还听到他在里面念经呢!”
这倒让玄奘觉得很意外,虽然从王祥邀自己去敦煌一事中,能隐隐猜出这位边关校尉与佛门有些因缘,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在读经!
玄奘的眼前又浮现出王祥那怒气冲冲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威严的边关将领,读佛经时是个什么样子。甚至难以想象他给士兵们做朝奉、写家书时的情形。
玄奘不知道,在这个夜晚,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王祥,面前的《地藏经》又打开了,然而面对这熟悉的经文,他却一个字也读不下去。
他已经从那几个士兵口中得知,玄奘的身体正在恢复,已无大碍,这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接下来他却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究竟该如何处置这个僧人?
再有一个月左右,玉门关就会派人过来,送些给养和书信。到那个时候,自己是否应该将玄奘交给他们带走?而他们又将如何处置这个私出边关的僧人?
身为朝廷命官,王祥无意抗拒君命。可是,作为一个佛门弟子,他也知道,玄奘要做的事情对佛门有利,于国家无害,也由衷地佩服他的决心和勇气。那么,自己该不该成全他呢?
可是这么做,他这个边关校尉可就成了同谋犯了!
何况再往西去,还有四座烽台和茫茫大漠,将玄奘交上去,固然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但应当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而如果放了他,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一想到这些,王祥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他甚至想,如果张皎法师在这里的话,他又会怎么决定?
而在玄奘的房内,谈话还在继续。
“俺是想逃避来着,”福贵有些泄气地辩解道,“想着像法师这样出家修行,来世总会比今生要好得多吧?”
“贫僧并不觉得今生有什么不好,”玄奘道,“能够得闻佛法就是大造化。再说,没有此世焉有彼世,逃避今生何有来生?”
“可是今生有那么多的苦恼,那么多的不如意……”
“逃避了就没有苦恼了吗?”玄奘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这个嘛……”福贵登时语塞。
玄奘缓缓说道:“其实,人生不如意不完美并不可怕,人投生到这个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远迷途而不觉,永远沉梦而不惊。”
“那法师您呢?”旁边的拴柱突然问道,“您是个出家人,咱们俗世间的这些个破事儿都跟您无关。那么……您也有烦恼吗?”
“有,”玄奘点头道,“众生的悲苦,佛法的沦丧,都让贫僧烦恼。所以我才发下誓愿,万里西去,寻访佛家真义,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们都能够脱离苦海,心升乐土。”
士兵们恍然大悟,都说:“怪不得法师要去天竺求经学法呢。可是,求法对众生真的有用吗?”
玄奘道:“我不知道,不去求又怎么知道有用没用?”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原本以为,玄奘既然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又不顾朝廷的禁边令,豁出性命西去求法,就一定是笃定地认为求法有用的。哪里想到他居然说:“不去求又怎知有用没用?”
玄奘是严谨的,这严谨同他的信仰一样刻在了骨子里。
“法师,您就为了这么个不知道有用没用的事情,就违旨出关?”虎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
玄奘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士兵们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劝开了。
拴柱道:“法师啊,您看上去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行事如此糊涂呢?人谁没有烦恼?谁没有困惑?咱们也都有。别去想它就是了。”
“是啊法师,”福贵也说,“您是个出家人,按说应该比咱们这些俗人看得更开才对,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啊?”
石大壮也道:“法师您都不确定求法是否有用,那么您到西天佛国,是想得到什么呢?”
是啊,我想得到什么呢?
我希望一切众生都能远离苦海,在这世间觉悟;我希望一切众生都能在生活中获得智慧,化烦恼为菩提。可是,我是否真有这样的福德呢?
如果不能泽及苍生,我又当如何?
清晨,玄奘被请进王祥的房间。
“大师请坐。”王祥客客气气地说道。
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轴信笺,上书:母亲大人安好……显然是王祥正在写的家书。
不是玄奘成心要看,实在是那笺上的字太大,笔迹又稚拙,很容易吸引眼球。
他真正注意的却是另外两封长信,分明就是前几天帮石大壮和拴柱写的家书,不知怎么就到了校尉大人的书案上。
王祥顺手将其中一轴拿了起来。
“这是法师写的吧?”他艳羡地说道,“这两个小子可真有福气,也难怪他们越来越敬重法师。弟子离家有十年之久了,家中也有一位老母。便将法师的书信拿来看看,盼着也能摹写出这么好的家书……”
他又拿起自己写的,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污眼得很。还是请法师辛苦一下,替弟子也写封家书吧。”
说罢,他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玄奘。
谁知玄奘淡淡地问道:“贫僧若是帮校尉大人写这封家书,大人能放了我吗?”
这直截了当的条件显然让王祥有些意外,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思忖很久了,一直没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沉默片刻,王祥缓缓摇头:“这恐怕不行。弟子身为大唐守关校尉,职责在身,还请法师见谅。”
“那么,贫僧为何要替你写这封信呢?”
王祥愣住了,这个原本单纯得像个孩子一般的僧人,什么时候学会跟他讲条件了?
他苦笑道:“法师,您可是个出家人,当世名僧,慈悲为怀。怎么跟我这个俗人讲条件?”
“慈悲……”玄奘凄然一笑,“校尉大人觉得,贫僧在您面前还有讲慈悲的资格吗?”
王祥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不错,眼下这僧人是他的俘虏,他们之间的强弱对比是如此的悬殊,究竟谁应该对谁讲慈悲呢?
再想想自己刚才让他写家书时的语气,委实生硬了些。
无奈,他只得收起卷轴道:“既然如此,是弟子失礼了。”
玄奘正待告辞,却见王祥又取出许多短小的信笺,上面用相同的笔迹写着各自不同的题头和落款,内容却是大同小异的几句话。
这显然便是石大壮所说的,王校尉替士兵们写的家书了。
看到这些,玄奘冰冷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不管怎么说,这位边关校尉还是有善根的。
“法师想必也知道了,”王祥指着信笺说道,“我这第一烽的守军都是河西子弟,大部分来自敦煌、瓜州、酒泉、张腋这几处。每年都有那么几次,玉门关派信使过来。给弟兄们带来家书和各种物件,那几日对弟兄们来说,简直比过年还要快活百倍!”
玄奘理解地点着头。
“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兄,除了弟子还算勉强认得几个字外,其余的全是睁眼瞎。因此,我这个校尉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代人写信的朝奉。”
听着王祥这略带自嘲的话,玄奘忍不住说道:“将军是个仁者,代人写信,解除人们的思念之苦,也是一种布施,功德无量。”
“多谢法师称赞,”王祥听他的语气似乎不那么抗拒了,颇为高兴,“其实弟子也不会写什么,就这点东西还是张皎法师教的呢。”
“张皎法师?”自从被抓进第一烽,这是第二次从王祥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难道这位边关校尉还真是个佛门弟子不成?
仿佛是为了印证玄奘所想,王祥从身后的木架上取下一卷半旧的经书,放在案上。
“不瞒大师说,弟子在家乡曾于张皎法师座下受过三皈,这部《地藏经》便是师父送给我的,弟子每晚都读,已经十年了。”
玄奘不禁有些动容,在这远离人群的边关烽火台上,竟然有一个军官,用十年的时间读一部佛经,殊为难得。
王祥叹道:“弟子生性愚钝,有很多东西还不甚明白,大师可以为我开示吗?”
“不敢,”玄奘合掌道,“贫僧愿与居士共同参详。”
见玄奘改口称自己为“居士”,王祥不禁大喜,忙说道:“大师明鉴!弟子确实是佛门居士。那天晚上……实在是……实在是……多有得罪,弟子心中一直忏悔不已……”
“阿弥陀佛!”玄奘轻诵道,“居士职责所在,就不必自责了。至于家书,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居士不嫌弃玄奘文笔粗陋,玄奘愿为居士代笔捉刀。”
王祥惊喜不已,随即又有些不安:“可是,弟子终究不能放法师西去……”
“那是天命使然,不必多说了。”玄奘叹道。
指望这个边关校尉放了自己,确实不太现实,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王祥见他神色黯然,心中一阵难过。但毕竟对方答应帮他写家书了,这份欢喜还是压过了一切。
他立即拜倒:“如此,弟子先谢过大师了!”
拜罢,他恭恭敬敬地请玄奘到书桌前坐下,自己取水研墨,口授书信。
“还请法师代弟子向母亲问安,”他急急地说着,“母亲一直吃斋念佛,临来边关前,又让我去皈依佛祖。弟子想说的是,托母亲大人的福,托观音菩萨、地藏菩萨的福,孩儿守护边关这十年来,没遇到什么凶险,也没杀什么人。这里的弟兄们都很好,他们都服孩儿,听孩儿的号令。孩儿现在天天念诵《地藏经》,把功德回向给死去的爹还有过去累世累劫的冤亲债主,世代宗亲,希望他们都能够得到超拔。孩儿希望母亲也能时常念诵此经,此经感应真的不可思议……”
他思绪很乱,说得也很快,几乎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好在玄奘此时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些,一面听,一面在心中暗暗替他组织着语言,手中提笔疾书。
很快,一轴书信便写好了,玄奘又给他读了一遍,王祥听了大喜,忙跪下顶礼道:“弟子得遇大师,实在是太幸运了。请受弟子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