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感恩这生命之水 (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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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的妄念?我是不是早就死了?就像那些大漠游魂一样——这里到处都是游魂,我甚至在白天都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他们,越来越能够感受到它们心灵的挣扎……
它们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大漠……我知道,活着是痛苦的,只有死去,彻底捐弃掉这个沉重的身体,才能得到永恒的大自在……可是,那些失去身体的大漠游魂,它们并不自在,它们还在挣扎……
这时,眼前出现了另一种蜃景,那是一支极为狼狈的胡人军队,人数很少且衣冠不整。
看起来,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从远处跋涉归来,有的奄奄一息地伏在鞍鞒上,有的失去了战马,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们的战袍铠甲上染着血迹,面容疲惫不堪。
玄奘远远地看着他们——多像是一群悄无声息的幽灵影子啊,仿佛一阵清风吹来,就会把他们连人带马如尘埃一般拂散。
看得出来,他们一定在这毒日蒸腾的大漠中走了很久很久,体力早已耗尽。焦渴,正无情地折磨着他们,如果再得不到一口水润润喉咙,他们都会像大漠中那些不幸的尸骸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成为这茫茫沙海中新的牺牲品……
看着这些人,玄奘不由得深深叹息:“如果我还有水,或许可以救活他们吧……”
他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朝这支军队迎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他帮不到他们,他们也帮不到他,过去干什么?
可他还是过去了——人,总是需要群体的。
可是,没容他走近,这支军队就真的如同被清风吹散的尘埃、被烈日熔化的冰雪一样,消逝无踪了。
原来他们真的是幽灵!玄奘呆立良久,心中苦笑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蜃景,听瓜州人说,有些蜃景是人们心中的妄念凝结而成。
看来,我实在是太孤寂了,才会想到这些同我一样的天涯旅者……
玄奘决定休息,否则脑浆都要沸腾了。
一人一马并排卧在沙丘的暗影之中,赤离用蹄子刨开沙土,沙漠表层下二尺多深的地方比较阴凉,还储存着夜晚的冷气。他将自己和老马的身体半埋在沙子里,用一件旧僧衣遮盖住了头脸。
他知道大白天这么做很危险,沙暴一来,肉身就会被埋葬。不过他不在乎了,仰面躺在带着丝丝凉气的沙堆里,他只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适。
就这样睡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下一个轮回,似乎也不错。
只是不知道,下一个轮回中,他是否还会出家修行,是否还会发愿去天竺求法,是否还会选择穿越沙漠……
他没有想太久,就困倦地昏睡过去。
睁开眼睛时,太阳已悄然挪到西边的沙丘下,瑰丽的红光披洒开来,使得半个天空都流金溢彩,丝绸般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玄奘躺在沙堆里,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被人拆成了一堆,难以平息的痛苦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世界……
净土寺的老住持慧明长老曾经说过,对于一个真正的修行者来说,每一刹那的生死都是功课,让你在痛苦的极至中剔除肉身、思想和我执,进入到生命的真实状态。
真实状态……原来生命的真实状态就是这样的……
半天的休息让赤离恢复了一些体力,它抖抖身体站了起来,用目光催促主人尽快出发。这匹已经有过十几次沙漠经历的老马,比主人更清楚地知道滞留的危险。
玄奘终于下决心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赤离的头。面对这一路陪伴他的无言的道友,他觉得一阵难过,甚至羞愧——老马是多么的单纯,哪像我这样想东想西?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接近于解脱的境界。
他牵着缰绳,再次朝着遥远的西方迈进。
虽然还是看不到终点,但走一步就离终点更近一步,这总该是没错的吧?
天完全黑了下来,那些明明暗暗的磷火又升了起来,仿佛无数鬼魂在身边环绕着。
玄奘又诵了一遍《往生咒》,这一次,游魂们没有走。他念起了观世音菩萨名号,可这些游魂仍固执地围在他的身边,不肯离去。
一股尖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直钻入他的耳膜。
玄奘默默诵起了《心经》,以抵挡那越来越难以驯服的心魔:“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渐渐的,他感到头顶有了一丝丝清凉的感觉,就仿佛有一道细细的清泉,从百会处直透入体内,虽然若有若无,却又是无比的轻安自在。
心魔终于被调服得安静下来,身边的那些大漠游魂渐渐散去,凄厉的呼声也变成了狂风的尖啸,狂沙,鬼怪,似乎都已远离……
难道这些鬼怪都是我的心造出来的吗?那么我的心又是什么?
第五天。
烈日还在执著地照射着大地,整个大漠从地表到地下都热透了,每一粒沙子都在喊渴。
玄奘依然在大漠中艰难跋涉,他的体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大半时间处于头晕眼花和半昏睡之中,醒着的时间日渐减少,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
我已经走了多少路程了?前面还有多少路程?他不知道,只知那路遥远得永远也走不完,浑身被明亮的光和热包裹着,头沉重得抬不起来,眼前金星乱飞,那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天花烂漫的佛国如今只化作心中的一滴甘泉。
辽远的天空,无尽的荒漠,苍老的岁月……
时间似乎静止了,今天是对昨天的重复,明天又是对今天的重复……只有偶尔刮起的阵阵狂风,才会让他稍稍提起一点精神来。
如果沙子也有思想,它们难道就不寂寞吗?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盘旋,漂流,筑起一个又一个沙丘……如此简单地重复自己,难道,它就不会感到厌倦吗?
你感到厌倦吗?大漠就像一个饱经苍桑的老人,一个目光深邃的智者,他在反问这个年轻人——暮鼓晨钟年复一年,你是不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才上路的呢?
不,我当然不是。
呵呵,我也知道你不是,大漠带着几分调侃的口气说,因为,我也不是。
玄奘苦笑着摇头,他不明白,自己和大漠,究竟谁更倔一些呢?
热浪使他的视野产生幻觉,厚厚的热气层在地面之上不远的地方像水汽一样漂浮着,四周了无生机,连一点儿阴影都没有。
“四弟,四弟……”
是长捷兄长在叫我吗?多么熟悉而又温和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他用力张开已粘连在一起的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赤红色的天地,世界仿佛在虚空中摇晃……
这是什么地方?二哥,我已经有多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是来找我的吗?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大漠中,而且,他居然还在朝前迈着步子……
我刚才睡着了吗?我不知道……二哥的声音显得那么真实,或许刚才他真的来过……我想起来了,他一定是在空慧寺里进入禅定,让他的阿赖耶识穿越虚空,来看一看他久未谋面的幼弟……
二哥,还记得那回从峨眉山回来,我跟你说,峨眉山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你笑着问:“是吗?”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二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其实,大沙漠才是修行的好地方,如果你也从这里走一遍,你就会相信……
二哥,自从那年瞒着你离开蜀地,我们兄弟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也许,这便是宿业的安排,我们都无法拒绝……
玄奘还在走,毫无知觉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已经在大漠中断水五天四夜,整个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空乏虚弱的身体拖着沉重的脚步,机械而又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烈日当头,如焚似火,也不知生命是在体内还是在体外,灵魂是升天了还是在头顶上,又或者同那些大漠游魂一样,在躯体的周围飘荡……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收缩,成了一截干枯的胡杨枝;双脚正在失去知觉,眼睛里结了一层盐渍,几乎难以开合;就连脑浆也在逐渐地干涸、枯竭,意识变得空空洞洞……
世界逐渐变得颠倒混乱,铺天盖地的黄沙,竟然出现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被踩在脚下……
我进入轮回之门了吗?他木然地想着,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在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动!
还需要继续走下去吗?他默默地问自己。
我知道我已经迷路了,甚至,我可能已经不在娑婆世界之中了,再走下去真的还有意义吗?
这里应该是有佛和菩萨的,他们喜欢庄严的地方,而大漠天生就是庄严的——金色是它的主调,紫红,淡青是它的副调,明暗里演奏着最和谐辉煌的乐章。
菩萨啊,请你显灵吧,请赐给玄奘一点希望吧!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
眼前的金星越来越多,它们是魔罗幻化出来的吗?为什么总在我的面前飞旋舞动?头沉得像灌了铅,想要抬一抬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恍惚中,眼前明火般的白昼变成一片昏黑,像是沉入了寒凛的冰洞,渐渐地下沉,下沉……沙漠消失了,连同他那已经危脆的意识一起,沉入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太阳还在中天上,残酷地灼烤着这渺小的身体,风沙呼啸着扑打过来,仿佛要将这个闯入者的痕迹彻底抹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日又将尽了,硕大的深红色太阳一跳一跳,渐渐没入远方的沙海深处,在那一瞬间,整个大漠就像是一锅熔炉里沸腾的铁水。
年轻的僧侣伏在一座沙丘下,任凭烈日暴晒,风沙抽打,他却一动不动。那匹瘦骨嶙峋的赤色老马悲哀地卧在他的身旁,垂着头,发出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哀鸣……
又是一阵沙尘经过,泛着优美弧线的沙丘顷刻间都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灰黑色的尘浪。僧侣的大半截身体都已被黄沙掩埋,手上紧握着一串佛珠,一条从身上撕落下来的碎布被狂风卷着,在沙尘中飘荡而去……
对于大漠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便会用最不着痕迹的方式将这一切都无情地抹去。以后若再有人从这里经过,顶多看到两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遗骸。
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连遗骸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老马又不甘地叫了一声,似乎想要唤醒主人,然而它的主人却已听不见它的呼唤。
于是,这匹垂死的老马也无奈地靠着主人卧了下来,闭上了干涩的双眼……
宇宙进入深沉的黑夜,繁星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升起,布满漆黑的天幕。
这是莫贺延碛的夜晚,死一般的沉寂,冷风如刀霜雪如剑,呼啸着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撕个粉碎。
那个孤独的闯入者已经快被彻底地埋葬了,他依然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仿佛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然而就在这时,从大漠荒原的深处,吹来一丝丝清凉的风,极微弱又极轻柔,就像母亲的手,带着微微的嗔怪,轻轻拂去淘气孩子身上的沙粒,那轻柔的呼唤一声又一声,一直进入到灵魂的最深处……
终于,黄沙中那具衰弱不堪的身体轻轻蠕动了一下。
老马慢慢挨过来,低低地哀鸣着。
佛说五蕴皆空,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