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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柳絮飘进空明池时,乙弗巍正用银匙搅动碗中浮冰。 琉璃盏里浸着新贡的樱桃,胭脂色果肉在冰水中沉浮,像极了那年羽丘城破时飘满御河的绢花。 乙弗巍倚着画舫雕栏,看乌兰用银箸夹起片桃花酥,腕间金钏在斜阳里晃出碎金,这场景本该是安闲的,可远处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惊飞了池边白鹭。 “陛下!” 萧凝的声音穿透水雾传来,惊得乌兰手中团扇坠入碧波。 乙弗巍抬眼望去,午后的清辉里的女御史提着朱红官袍下摆,鬓边金步摇在奔跑中掠过了柳条。 “羽丘光复了!” 乙弗巍手中的青玉杯忽然有了千钧重,他看见女御史的唇在发抖,看见她官袍下摆沾着驿马踏碎的杨花。 乌兰的银箸“当啷”坠地,碎成两截的桃花酥滚进青砖缝。 “你说什么”帝王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 “再说一遍!” 帝王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檀木阑干,远处垂柳突然扬起漫天飞絮,像是三十年前皇城陷落时飘散的纸钱。 萧凝跪在青石码头上,水汽将绯色官袍染成深绛:“八百里加急,卫王殿下与北奚联军已破羽丘”,她仰起脸,看见帝王眼中炸开的星火,那是十年未曾见过的光亮。 “赫连羽伏诛,北燕覆灭,此刻捷报应当传遍九镇了。。” 乙弗巍踉跄着退后半步,绣金龙纹的皂靴踩碎了满地樱桃,乌兰慌忙扶住他手臂,却被反手握住柔荑,帝王掌心冷汗浸透她腕间北奚银铃。 “听见了吗朕的卫王收复了羽丘!” 发颤的语气,像是说给自己听。 乌兰下意识地捂住小腹,那里隆起的弧度硌着雕花凭几,像是提醒她这个孩子将要降生在怎样的世道,她仰头望着帝王颤抖的背影,忽见一滴泪砸在朱漆阑干上。 “召……召百官……”明黄常服在春风里发抖,翡翠朝珠撞击声里混着牙齿打颤的轻响,“承天殿!即刻!” 鼓声响彻沅川时,群臣鱼贯入殿的脚步恍若急行军。 崔蘅盯着藻井投下的斑驳光影,偶入发现金龙口中的明珠竟生出几道裂纹,老丞相本能地去摸袖中龟甲,却触到萧凝递来的塘报抄本——帛书边缘洇着水痕,不知是汗是泪。 乙弗巍抚过御座扶手上的螭纹,只觉得这坐了二十年的位置烫得骇人。 阶下群臣的朝笏像森森剑戟,崔蘅的白须在烛火里颤动,像团将熄的雪。 “众卿都知道了。” 郭桓出列时,腰间鱼佩竟碰撞出金石之声:“臣请命卫王即刻整备銮驾,迎圣驾还于旧都。” 萧凝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御座上神色变幻的帝王,忆起乙弗循离京前夜问她:“若有一日我为国收复失地,阿凝可愿为我正名” 那时少女的承诺还带着兰草香,如今却要在朝堂上碾作尘泥。 乙弗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看见崔蘅的白须在阴影中轻颤,老丞相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令他作呕。 十多年了,这老儿永远用这种悲悯眼神看着自己,仿佛他还是那个躲在宣帝暴政下发抖的少年。 “卿等觉得……”乙弗巍笑着,指尖摩挲着捷报上“乙弗循”三个字,“是朕该去羽丘,还是该请卫王来沅川” 群臣愕然。 “或者——” “卫王如今坐镇羽丘兹金城”,帝王松开紧攥的袍角,蜀锦暗纹已被冷汗浸透,“诸卿以为,该当如何封赏” 萧凝的笏板在掌心转了个弧。 “卫王殿下忠贞体国,必当上表请……” “忠贞” 乙弗巍的笑声惊得香炉青烟乱舞,他起身时十二旒玉藻晃成碎玉帘,映得眼底昏暗若隐若现,“当年赫连羽屠尽朕的叔伯时,你们也说乱臣贼子会感念天恩!” 殿外闷雷滚过,震得崔蘅手中象牙笏板差点落地。 老相国望着帝王眼底翻涌的暗潮,这般熟悉的阴沉,过去三十年里,见过太多次了。 崔蘅的笏板重重叩地:“陛下!” 老者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此刻万不可寒了将士……” 话音未落,忽见帝王抓起案前塘报狠狠掷下,帛卷展开时“卫王大捷”四字正落在萧凝脚边,溅起细小尘埃。 “寒心” 乙弗巍的指尖陷入龙椅扶手的檀木,“她坐拥北奚铁骑,宁州纳苏部,三十万景州军!倒是朕该担心寒夜难寐!” 郭桓广袖一挥,徐徐作揖:“臣愿携天子剑北上,若卫王有异心……” “郭廷尉!” 萧凝的呵斥乍响,裹着不知名的疲惫与无奈。 御史绯袍上的獬豸在震颤中似要跃出补服,“你当羽丘城还是沅川府衙” 老丞相颤巍巍地走出,躬身道:“老臣愿……” “不必了。” 乙弗巍抬手截断话音,“着廷尉郭桓携太祖皇帝金纰令箭北上,督促卫王乙弗循筹备还都大典,若生事端,郭廷尉可为我大燕,明正典刑!” “陛下三思!” 崔蘅猛然抬头,浑浊瞳孔里映出帝王扭曲的面容,“此刻军心民望皆在卫王,若行鸟尽弓藏之事……” 乙弗巍霍然起身。 斜阳漫过丹墀,将他半边脸浸在阴影里:“着郭桓明日启程,督促卫王筹备还都大典。”他盯着须发发颤的老相国,“自沅川府库拨三千金作犒军之用,要当着三军的面赏。” 萧凝握着笏板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她看着郭桓眼中腾起的血色,自是知晓这三千金哪里是什么赏赐,分明是插在凯旋将士心口的刀。 “臣愿以性命担保!” 女御史的嗓音清泠如碎冰击玉,惊得郭桓侧目,“卫王若有不臣之心,何需苦战十载何需……” “萧御史!”乙弗巍猛地抓起案前玉镇纸,羊脂白玉擦着萧凝的鬓角飞过,在蟠龙柱上撞出裂帛之声。 死寂中,帝王的笑声突兀响起:“你们个个都说她是忠臣良将,却要朕在这沅川城等到白头!” 他踉跄着走下丹墀,绣金皂靴碾过满地玉屑,“知道百姓现在叫她什么吗卫王千岁!千岁!” 乙弗巍停在萧凝面前,潮湿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漫过女御史的鼻尖,他伸手抬起萧凝下颌,指尖沾到她鬓角的冷汗:“听说萧卿与卫王少时常在太学辩经” 萧凝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垂的眉眼下,暗自藏起一闪而过的惊慌,她看见帝王袖口暗绣的夔龙纹在眼前游动,恍如当年太学窗外爬满宫墙的紫藤。 “我听闻,那时她说……”帝王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毒蛇吐信,“若为男子,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如今看来,倒也不算妄言。” 暮色漫进大殿时,最后一片海棠飘落在九龙椅前。 皇帝望着阶下跪拜的群臣,隐约听见遥远的哭声,那声音穿过十年光阴,是羽丘城破那夜躲在御花园假山后的呜咽,也是此刻自己血脉里沸腾的恐惧与不甘。 “郭卿,还不领旨!” 郭桓不假思索地叩头领旨,落日斜晖沿着大殿的门槛蔓延至脚下,匍匐在地的廷尉,竟像一只嗜血的巨兽一般,吞咽着未尽的殷红。 老丞相终于看清乙弗巍唇角笑意——那分明是当年宣帝屠戮宗室时扭曲而又自得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