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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tijin于30日送出的大神认证,特此加更!> 次日清晨,杨炯从李渔房中出来,匆匆往登科院而去。 今日是科考最后一日,策论考试已于凌晨开考,定于申时结束。 自杨炯将试题于考后张贴在登科院外后,那些泄题的言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毕竟市面上流传的科考题目多是漕运、君臣关系等老生常谈,即便不泄题,也有人能押中。 但此次考试无论格式还是提问都有巨大突破,以往很少提及甚至列为禁忌的问题都出现在试卷上,且难度远超从前。 如此一来,莫说泄题,便是开卷作答,也未必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这般想着,杨炯已快马加鞭赶到登科院前。 但见门前如往常般热闹,贩夫走卒、考生家属熙熙攘攘: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围着昨日张贴的经义和新政实务试题争论不休,更多人则是满脸担忧地望向登科院门内。 杨炯见状,暗叹阿福办事妥帖。不仅提前暗示他到僻静处,还在背他回家前严密封锁消息,未让局势生出半分慌乱。 下马之际,忽见三名麟嘉卫拖着一位老生冲出门外。 那老生衣着破旧,显是多年屡试不第,此刻双目空洞无神,口中喃喃自语:“帝王治平之得失!帝王得失!臣议君,大逆不道呀!大逆不道呀!” 麟嘉卫不为所动,将他拖至门外扔在地上,留一人善后防止其闯门,另外两人复又折返院内。 门外众人见又有考生被剥夺考试资格,当即围上前去七嘴八舌询问。 一富商率先开口问道:“敢问这策论第二道题目是什么” 一书贩打扮的人接过话头:“听说第一题是论历代帝王得失,先前那个被拖出来的疯秀才已经说了,后面的题目呢” “哎!你瞧这人模样,又一个被考疯的,这已是第十个了!” 一小贩摇头叹息。 “可不是嘛!老夫在长安这么多年,见过不少考疯的考生,但像这次这么多的,还是头一遭,可见这策论题目之难!” 一老秀才抚须长叹。 众人见那被拖出的考生形如槁木,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只反复念叨 “准备了三十一年,老天不公” 之类的话,便知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遂纷纷散去。 杨炯望了那考生一眼,虽心下不忍,却也深知选拔之道向来残酷。这科举可不是只是考纸上的题目自考生踏入登科院门槛的那一刻起,考验便已开始,唯有经得住磨砺的人,方有资格踏入朝堂。 念及此,他不再逗留,大踏步往门内走去。 杨炯先绕考场巡视一周,在几位知名考生的号舍前驻足片刻,这才往叶九龄处去。 叶九龄见是杨炯,几步迎上前来,抓着他胳膊上下打量,见他并无异样,这才拉到一旁沉声道:“事情可都料理妥当了” 杨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简言道:“母亲做主,倒也没什么可料理的。” 见叶九龄神色凝重,杨炯轻笑岔开话头:“师兄,我看考生们倒不全是死读书的呆子,一路看下来,竟有不少人见解独到呢。” 叶九龄深深看他一眼,仍追问道:“考场的事稍后再谈。我问你,师娘有孕的事你可知道” 杨炯一愣,如实答道:“自是知晓,昨晚小鱼儿告诉我了。这原是喜事,师兄为何这般神色” 叶九龄摇头轻叹:“还要与我装傻你知道我所指何事。” 杨炯听了,缓步走到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声音渐远:“师兄,是不是想得太早了些”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叶九龄语气无奈却坚定。 “未必是弟弟,等确定男女后再做计较也不迟。何况父亲手眼通天,母亲也无他意,何须过早筹谋” 杨炯沉声回应。 叶九龄摇头,与他并肩而立:“昨夜师娘有孕的消息,已传遍师门。如今你地位稳固,来日嫡长子承家业、掌乾坤亦是常理。 但高门大族之中,嫡子之争最是常见,家族愈大,纷争愈烈。许多事并非你我能左右,往往是别有用心者从中推波助澜。 那孩子年幼时自不足为虑,一旦年长,必有势力归附。 咱们不妨推演一番:恩师与师娘纵然无心,可那孩子毕竟身出王府,为保他日后无忧,难免有所照拂。在外人眼中,这照拂便未必单纯。多一人便多一分变数,要知道,二心往往源于实力膨胀,你需得……” “够了!” 杨炯冷着脸喝止,面色阴沉得可怕。 叶九龄却充耳不闻,径自说道:“也罢,你不愿听推演,便说些现世的事。如今石介新政正如火如荼,虽说恩师掌控着大方向,然推行之烈度丝毫不减。 我瞧得明白,恩师与石介都抱定一个主见,便是新政纵有弊端亦在所难免,只需大方向不错便罢。 可满朝文武谁不清楚,新政乃是眼下最便捷的晋升之途。前梁覆亡的教训犹在眼前,如今党争的苗头已在咱们内部悄然滋生。如何能叫我不早做筹谋。” “所以父亲才命你做主考,让你优先擢选看中的人才,甚至能决断一甲前三的人选。这不正是做好了万一新政失利,便由你出面善后的打算师兄这般聪慧,岂会看不透” 杨炯语气平淡。 叶九龄闻言,气息一滞,沉下脸道:“休要与我打哑谜,我岂是贪恋权位之人你此次主动担任监考指挥使,在外人眼中,便是向天下表明你我同气连枝。皮卞为何辞去副考之职还不是不想卷入纷争咱们内部如他这般的中立派,人数可是不少。 我所忧虑的是,一旦师娘诞下男婴,而你尚未登临正统,届时局面将棘手至极。 原本咱们内部铁板一块,如今既有党争之苗头,未来又有夺嫡之隐忧,更兼中间派随时可能动摇,你怎能不及早筹谋” 杨炯听了这番言语,知道叶九龄分析的不差。若能以雷霆之势夺得大位,以帝王之尊临天下,莫说夺嫡之争,便是日后子嗣间的龃龉,亦能凭君威弹压。 可若大业迁延十载,待那幼弟长成,局面便难测了。 王府之中,老爷子仍是主心骨,党争一旦与夺嫡纠缠,再牵扯上如今诡谲的朝局、皇家第三代的暗斗,真真如乱麻入沸汤,愈发难解难分。 念及此处,他眸光微凝,轻声问道:“师兄可有良策” 叶九龄本已备下长篇大论,欲说动他分清人情与权谋、利弊与现实,不想对方态度陡然转变,倒叫他一时怔在当场。 半晌,叶九龄按捺住探究之心,正色道:“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不愿说,可我身为你师兄,受恩师教诲多年,这话便是逆耳,也不得不言。” 杨炯颔首不语,神色无比凝重。 叶九龄深知师弟性子,能开口听这些肺腑之言,想必已做足了心理挣扎,当下便直言不讳:“你问我,孩子性别未明,是否需早做筹谋我只说,但凡有可能生乱的苗头,都要趁早掐灭在摇篮里。 古往今来,嫡子之争皆源于权力膨胀,如今党争初现,若不想日后局面糜烂,便要先铲除滋生乱象的土壤。” “师兄但说无妨,我已有了计较。” 杨炯神色沉静,语气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叶九龄见状颔首,既已达成共识,便直入正题:“如今咱们虽握有先机,但若行事莽撞、刻意为之,难免惹得恩师与师娘生疑。故而,诸多事宜你不宜亲自出面。 依我之见,当分两步行事:其一,面对新政浪潮,咱们稳如磐石,任他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其二,暗中积蓄力量,培植亲信。” “此计恐难瞒过父亲。” 杨炯蹙眉摆手。 叶九龄却轻笑一声,细细解释道:“非也。我所言积蓄力量,并非大张旗鼓,而是要从长计议。具体事务,可交由弟妹们操持。更直白些说,你眼下最要紧之事,是与陆萱早日诞下子嗣,也好安了江南王府上下的心,让他们有所盼头。 再者,借大婚之机,以黄河与京城为界,将中间地带空作朝局争斗的缓冲。 北边由三公主掌控西夏故地军权,南边则让陆萱借经济之力笼络人心。如此一来,即便那男婴日后长成,也无权力滋生的根基。 若一切顺遂,十年之内,师兄定当辅佐你成就大业。” 杨炯听罢,心中暗自赞叹,叶九龄此谋不可谓不精妙,表面上处处以王府利益为先,实则暗中培植壮大亲信,不知不觉间就将家底全部掏空。 除此之外,更是将黄河至京城一带设为党争之地,既转移了各方视线,又缓冲了矛盾。 如今家中事务皆由自己的妻子操持,维持现状、任其发展,本就不易引人怀疑,待那幼子出生后,恐怕也没有揽权的空间和机会。 念及此,杨炯不置可否地点头:“知道了。” 叶九龄见状哈哈大笑,心道:不过一夜未见,师弟竟愈发有了雄主风范,当真是奇也怪哉。 杨炯望着湖面发呆,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师兄,我红颜知己众多,日后子嗣难免争斗,你就不忧心这个” “这与那未出生的孩子,本质上大不相同。” 叶九龄长叹一声,目光灼灼,“你心怀天下、体恤苍生,乃当之无愧的人杰。这品质看似寻常,可要真做到,且持之以恒,却是少之又少,难之又难。 我毕生所求,不过重现长安昔日荣光,让这天下胜过前梁鼎盛之时。而你,正是我寻得的唯一希望。 至于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前途未卜,变数丛生,不过是蝇营狗苟之徒眼中的‘良机’,于我而言,却无半分吸引力。” 叶九龄说罢,目光灼灼看向杨炯:“再说你日后的子嗣。 一来,我与诸位弟妹多有接触,即便那些未曾谋面的,也详查过她们的性情才学。皆为当世奇女子,心思通透聪慧,在大业未成之前,断然不会纵容夺嫡之争。 二来,你谋划深远,基业广袤,便有了周旋余地,即便真有变故,亦有挽回之机。 三来,若由我为这些孩子启蒙授业,朝夕相处间,自有信心将他们教导成才。” 杨炯闻言颔首,思绪不禁飘向往昔。 在一众师兄弟中,与他最为亲近的便是叶九龄。幼时,其他师兄弟或埋头苦读,或饮酒作乐、四处游逛,唯独叶九龄不喜外出。 每至闲暇,必带着杨炯读书习字。 如今想来,叶九龄出身长安世家,自前梁起便为显贵,长安城内的繁华景致,于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故而更愿在书斋中消磨时光。 因着这份沉稳性子,杨炯最初执笔习字、诵读经义,皆是叶九龄亲手教导。 彼时叶九龄从不疾言厉色,讲解典籍深入浅出,娓娓道来。 二人常于书斋谈天说地,叶九龄待他情同手足,杨炯亦将他视作亲兄长一般。 后来叶九龄外放为官,杨炯的学业便由其他师兄接手。 诸位师兄性情各异:吕祖谦生性跳脱,自己尚不喜读书,带着杨炯时,不是偷鸡摸狗,便是四处胡闹,两人三天两头便被抓回来一同受罚。 皮卞则八面玲珑,教课时既不苛责也不鼓励,任由杨炯自由发展;最严厉的当属石介,他性情执拗孤傲,授课时从不轻易夸赞,但凡杨炯有了差错,必一针见血地指出。 石介虽不打骂,却常以失望、不屑、轻蔑等眼神相激。偏偏他自己又是个勤学不倦之人,杨炯受了 “刺激”,总想争回颜面,便也跟着他日夜苦读。每逢石介授课,二人必相伴读书至深夜,从未间断。 这般想来,杨炯的童年虽无血缘兄弟相伴,却也过得丰富多彩,在众人督促下,他也博得了些许才名。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杨炯望着渐渐升高的日头,一时怔在原地。昔日一同读书嬉闹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物是人非,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惆怅,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叶九龄见家事已说透,知杨炯心中自有丘壑,当下便转至科举之事,道:“你未到之时,我已看过些许考生的答卷,其中出挑的有张肃、胡澹、贺新怀、汤臣、杨叔、梁氏兄弟。只是这名次如何排定,还需听听你的见解。” 杨炯回过神来,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几人情况,沉思片刻后直言:“若答卷水平相差无几,我倒建议点贺新怀为状元。他是李漟麾下之人,诗才在这几人中当属第一,只是为人太过狂傲。 若要堪当大用,还需磨一磨他的性子。这类人最难过的便是‘落差’与‘郁郁不得志’这两关,唯有耐得住寂寞,方能成大器。 再者,状元乃众目睽睽之下的焦点,亦是政敌攻讦的靶子,于他而言,倒是个历练的机会。” 叶九龄颔首,反问:“你这般安排他做靶子,莫不是心中已有属意的人选” “张肃此人性格刚正又不失机变,在户部做书吏时,能迅速理清事务头绪与人际关系,且从无失言之举。此等人物,所图必大,又懂得变通,是宰相的好苗子。” 杨炯如实道。 “点他为榜眼” 杨炯摇头:“探花吧。他至今尚未成家,小鱼儿已在长安城中为他物色了不少待嫁闺秀。他出身寒门,日后若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按部就班往上走太过艰难。若点了探花,便有了出身,成婚后再得岳父帮衬,路会好走许多。” 叶九龄闻言认可,又问:“那榜眼呢” 杨炯耸肩,笑道:“此事我并无太多意见。若答卷水平相近,师兄便按自己心意定夺即可。你既是主考,日后要用的人,自当由你挑选。” 叶九龄闻言一愣,心中暗叹这师弟心思通透,这般说法原是怕自己多心,当下笑骂道:“你这滑头鬼,小时候便机敏过人。 记得那年你偷拿恩师的狼毫笔送我,被抓包后竟说是吕祖谦撺掇你偷的,害得我那几日用着狼毫笔都提心吊胆。我本想站出来担责,你偏拦着,说什么‘打都打了,再站出来岂不是白挨打’。 你呀,总是这般处处为旁人着想,却不知委屈了自己。” “师兄教训的是,我记下啦!” 杨炯笑着摆手,满不在乎。 叶九龄见此,无奈拍了拍他肩膀,温声道:“你大病初愈,早些回去歇息吧。此处有我盯着,断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能行” 杨炯挑眉问道。 “有何不行你从后门走,谁会留意个监考指挥使快些回去修养,若有要事,我自会着人通传。” 叶九龄笑着催促。 杨炯点点头,本就存了偷闲之意,见叶九龄如此说,哪里还肯多待。 当即向麟嘉卫交代几句,又绕考场巡视一圈,特意留意了叶九龄提及的几位考生答卷,心中有数后,方从后门离去。 尚未走出多远,忽见远处一道素纱身影款步而来,话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哟!听闻你被自己女人差点气死” 杨炯望着眼前满脸促狭的女子,无奈扶额,转身便欲避开。 那女子却轻笑出声,莲步轻移,裙摆曳过青石板,直追上来:“怎么见了我就躲莫不是做了亏心事” 笑声清脆,混着暖风和槐花香,在街道中传至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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