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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原手握竹枝走进厨房,果然见这老道士好自以暇的喝着阿牛煮的菜粥,听他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半下。

丁原心情愉悦也不计较,径自在老道士对面坐下将竹枝在他面前晃晃道:“我折下来了。”

淡言真人眼睛只盯着粥碗,小心的吹气好似怕被烫着。

丁原心想这老道士原本以为可以刁难住我,不想失算被我把竹枝折下,一下子挂不住脸子就干脆装聋作哑了。哼,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当下也不多说,盛了碗粥大口喝了起来。

淡言真人喝完最后一口,放下碗来才慢条斯理的问道:“真是折下来的么?”

丁原眨眨眼,道:“不折我难不成用牙齿咬下来的?”

淡言真人摇摇头,没有说话。丁原见状不禁有气,暗道:“这老道士又摆什么谱,不就是不愿意承认没难倒我么?”

忽然心念一闪,隐约猜到淡言真人的用意,于是哼了声道:“是它自己折断的。”

“自己折断?”

丁原想了想道:“真是奇怪,我仿佛感觉到这竹枝也有生命与感情一般,而且与我联系成为一体。就在我准备放弃折下它时,它却自动断裂下来。”

淡言真人奇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你终于明白了,那竹枝与人一般有生命有灵性。其实天地万物皆是如此,何独是人?如若不晓得这点,你便还不配学剑。”

丁原喜道:“老道士,你终于开窍了么,要将剑法传授给我?”

淡言真人问道:“丁原,你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原一怔,想了想道:“九月十一,怎么了?”

阿牛猛然“哎哟”一声道:“原来丁小哥到咱们紫竹轩已经整整三年啦,日子过的真快,我还只当没几个月呢。”

丁原一醒,这才想起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在紫竹轩待了整整三年。岁月如梭,如今他的个头早已超过瘦小的淡言真人,与阿牛一般高了。

从这日起丁原每天的功课发生了变化:清早跟随淡言真人和阿牛习剑,上午依旧练字,下午读书。到了晚间,前半夜浸淫剑法,后半夜继续打坐练气。他睡觉偷懒的时间越来越少,整个人倒也不觉得如何疲惫,反而精足神满,目光亦变的越来越有神采。

与阿牛一样,丁原入门修习的也是“碧澜三十六式”。老道士差不多每十天传授一式,依照这个进度至少要一年才能学全。不过丁原这回道不着急,因为每传一式淡言真人便会将天陆正魔两道各家剑法中相类似的招式一一演示,令其比对领悟。有时候老道士甚至把实战中对手可能使用的应对招式也详加说明,引导丁原自行设法破解变化。

淡言真人虽素来沉默少语,胸中所学之渊博直到今日才令丁原窥管见豹。一招一式老道士信手拈来全不费力,对于各家剑法短长优劣如数家珍,了如指掌。丁原每日宛如在浩瀚烟海中畅游,完全沉醉于其中。私下里亦不得不暗自佩服淡言真人所知之广,所悟之深。醒悟道:“原来这个老道士并非只会点鬼名堂,肚子里果真有些真才实学,不过他不愿招摇而已。”

不过丁原依旧全无半点弟子对于师父的尊敬与崇拜,每每淡言真人传授剑式时他总要抬杠。或者提一些诸如“为什么这剑要快半分才好”、“为什么我不能把腿再压低一寸”之类的问题,或者大唱别派剑法的赞歌,说什么“要是人家这么一剑挑来,我的剑还来不及划圈圈就完蛋了”之类的怪话。对此老道士竟出奇耐心,一一仔细解答却也不要求丁原强作,只让他自己体会其中的优劣得失。

故此表面看丁原进境异常缓慢,别人只要半年就能学全的入门剑法。他三个多月下来竟只参悟了十式。只是其他人仅仅止于“学会”而已,丁原却是“领悟”。这两字之差相距何止里计?

姬雪雁隔三岔五就会偷偷溜来紫竹轩找丁原,两人如胶似漆,游遍翠霞诸峰。有时候兴致所致姬雪雁祭起御剑之术与丁原偷得半日空闲长驱千里一览天陆名山胜川,更曾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那日两人并肩坐在一块礁石之上,脚下浪花飞溅,一轮浑圆落日正徐徐自西边沉下海里。艳红灿烂的夕阳映射着姬雪雁白玉脂般的俏脸,海风轻送处女幽香扑鼻,更吹起如瀑秀发在暮色里飘逸。

丁原极目远眺,只觉心胸开阔,豪情万千,微笑道:“雪儿,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你横渡这无垠沧海,去看看海之尽头究竟有什么?”

姬雪雁沉醉在眼前美景中,闻言嫣然笑道:“我听爹爹说过,那大海广阔无边,除了传说里的神仙谁也不曾真正见过它的尽头。但是在那沧海深处却有无数仙山,那些修为精深的散仙常爱流连于此,驻为仙府。”

丁原道:“若真是那样,等我们老了也一起去海外寻找没人住的仙山,然后就我们两人在那上面双宿双飞,白头偕老。你再给我生几个娃娃,满地的撒野玩耍。”

姬雪雁起初听的十分神往,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双颊飞红,啐了一口道:“谁说要给你生、生——那个的?”

丁原哈哈一笑,捧起姬雪雁绝美的玉容道:“你敢说不愿为我生孩子?”

姬雪雁在丁原怀里忸怩不依,半天才垂下头轻声道:“坏东西,谁说人家不原意了?”

新年方过,翠霞山非但没有沉寂反而更加热闹起来。五年一度的翠霞剑会从这年正月十五起将一连举行六日。翠霞剑派在山弟子不下千人,但真正获得师门允许代表本支出战的却从来不多于300人,其中也往往以“无”、“清”两代弟子居多。

尽管谁都想在剑会上于万众之前露上一手也不负多年的刻苦修行,但强中自有强中手,万一落败不仅自己丢脸更要累及师门声誉。故此,每个准许在剑会上露面的弟子都是本支师长精挑细选,深思熟虑后方才定夺。

这些弟子要么是同辈中佼佼者,要么是修为虽浅却前途无量者,大体可代表一门之菁英。

自1200余年前青霞真人开办翠霞剑会以来,期间少有中断,至今已历两百余届。几乎每一任的掌门与掌支皆曾在剑会上崭露头角,从此更为前辈师尊看好。当年青霞真人初创剑会时原意是要促进各支弟子间相互切磋与激励,但千年传承令翠霞剑会如今富有更多含义。

于是有份参加剑会比试者兴高采烈,摩拳擦掌,憋足一股劲要到翠霞剑会上一显身手。未有入选者固然怏怏不乐却也期盼盛会来临,一睹本门菁英之表演。

依照以往惯例,五年一度的剑会由翠霞派各支轮流作东,今年正轮上罗和所在的飞瀑斋。新年刚过,飞瀑斋便紧锣密鼓的置办场地,清理院落,如今只等剑会开始了。

然而紫竹轩内依旧平静如往昔,几乎谁也不提几日后翠霞剑会的事情,就好象与这几人丝毫无关。倒是姬雪雁从年前就再没露面,却是在父母和姬别天的严厉督导下闭关修炼,以期在剑会上一鸣惊人。

连着那么多天又没见着姬雪雁,丁原不免有些无聊,索性一门心思钻研碧澜剑法,闲来无事就炼化他的玄金飞蜈。

这天下午丁原躲到竹林里盘腿而坐,手握三只玄金飞蜈象往常一般的炼化,不到半个时辰却发现自己的真气在玄金飞蜈的体内游走一圈却空空荡荡再吸吮不出半点魔气。他不由得一怔,当下催动体内真气加大力度,却猛然听见“啪!”的一声,那三只魔物竟然一一在手里化为齑粉。

丁原喃喃道:“奇怪了,难道是我用力太大把它给捏碎了?”他却不知实际上是那玄金飞蜈经过三年的炼化,体内魔气被丁原已逐日抽空,仅仅剩下一副无用的皮囊,再经受不住丁原的真气催压。

翌日清晨师徒三人用过早饭,淡言真人说道:“剑会快开始了。”

阿牛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淡言真人问道:“师父,我们要去看看么?”

丁原哼了声道:“就算我们不参加,看看热闹总行吧?”

其实其他人表现如何,剑会是否热闹丁原都不放在心上,他关注的是姬雪雁从今天下午开始的比试。

淡言真人没理睬他的话茬,继续说道:“阿牛,我给你报名了。”

“真的?”阿牛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咧开大嘴笑道:“谢谢师傅,我一定好好表现!”

淡言真人似乎对阿牛也不报太大希望,只点点头吐了四个字道:“尽力而为。”

“那师父,丁小哥他参加么?”阿牛看了眼丁原问道。

淡言真人摇摇头,丁原早知道自己不会有份,但心里依然禁不住有气。暗自一哼想道:“这个老道士定然是自知他教我的那点东西实在不怎么样,怕我在剑会上出丑,所以干脆名也不给我报。好稀罕么,我才不想象斗鸡似的让人家在台下看着呢。”

阿牛可没丁原那么多念头,见师父摇头便安慰丁原道:“没关系,丁小哥。我前两届剑会的比试也没参加。等修为到了,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会给你报名的。”

丁原心想再过十年自己还在不在这儿都不晓得,看来剑会的比试是没份参加了。不过总可以看看姬雪雁和阿牛的表现吧,于是道:“老道士,我想去看看热闹,行不行?”

淡言真人这次没拒绝,爽快的颔首道:“行!”

于是师徒三人各自收拾停当,留下大黑看家,出得竹屋在池塘边重新聚首。淡言真人还是老样子,那张脸看上去总让人觉得他欠了谁三百两银子似的。阿牛却换上一套崭新的褚色衣裳,背后负着一把“沉金”古剑。虽然仙剑犹在鞘中,但丁原已可依稀感觉到它散发的强大气势。

见此情景丁原不免有点心中不平,他的背后也背了一把剑,却是当日从紫竹林内取来的竹枝,连剑鞘都是当日姬雪雁用兽皮缝制的。虽然她小心翼翼,尽心尽力,怎奈手工太差,外观实在不怎么样。

丁原倒也不会嫌弃,今日参加剑会特意背上,也好让姬雪雁见着开心,知道她戳破不知多少回手指的功夫没白费。不过估计到时候那把被姬雪雁唤作“雪原”的竹剑是不会有什么机会亮相了。

阿牛已粗通御剑之术,口中念动真诀,沉金古剑泛起一道朴实无华的古铜光华跃然而起,与阿牛身剑合一直入云霄。

丁原尚未达到“观微”境界,勉强漂浮是可以的,但要象阿牛这样倏忽往来于千百里之间却力有不逮。淡言真人祭起他的仙剑“海阔”,右手握着丁原腾起到空中。

从紫竹轩到飞瀑斋不过须臾,三人御剑刚到飞瀑斋上空就见得周围一道道剑光冲天,或青或红,或蓝或绿,宛如经天的七色彩虹般将碧空映衬的好不绚丽。

淡言真人带着丁原在飞瀑斋的正门前收剑落定,迎面就碰上站在门口迎接同门的罗和长子罗鲲。他一身中年书生打扮,满脸笑容与乃父颇为神似,见淡言真人率着阿牛、丁原来到急忙上前行礼道:“师侄拜见三师叔,恭请师叔金安!”

淡言真人扶住罗鲲双手淡淡道:“客气了!”

罗鲲微笑起身道:“掌门师伯和各位师叔伯都已在斋内清正厅里休息,家父亦在内相陪。掌门师伯传下口喻,请您和丁师弟一同入内用茶。”

丁原一怔,心想:“这些老头老太碰头怎么偏要扯上我?”

淡言真人微一颔首,罗鲲立刻唤来其子罗礁陪同三人入内。丁原听罗鲲介绍说眼前英挺俊武的少年就是罗礁,不禁想起姬雪雁的话来,暗自打量几眼。

只见罗礁身材魁梧,虎头虎脑,眼中神光四射,一身蓝色劲装。他对三人执礼甚恭,显示出极好的家教。

飞瀑斋虽名为“斋”,实际占地却不下五百亩,等若是坐忘峰间的又一处山庄。它屹立于一处悬崖之上,背面便是百丈峭壁,一道数丈宽的瀑布从悬崖上飞流而下,汇集成碧波潭。

一进正门便是个偌大的花园,里面繁花似锦竞相争艳,和风送出阵阵清香。各支弟子熙熙攘攘互相找熟识之人盘喧,好不热闹。阿牛一见这么多人顿时兴奋起来,不停东张西望找熟人打招呼。

淡言真人索性把他留在花园内,自己带着丁原在罗礁的引路下直奔清正厅。这清正厅乃飞瀑斋最为宏伟的建筑之一,正厅足以容纳百多人,更在两旁有侧厅与书斋、茶室。

或许是淡一真人等翠霞首要人物皆在,清正厅周围的警戒明显加强,在正厅前更是站立着十六名飞瀑斋的二代弟子,一个个神清气足,背负宝剑,蓝色的劲装打扮。

刚到厅门,丁原就看见姬雪雁正和几名女弟子聚在一座凉亭里说笑,见到丁原她的俏脸上露出不可掩饰的欣喜。但碍于周围不相干的人太多,只好悄悄朝丁原投了一瞥,丁原也朝她微微点头回应。

虽然丁原只是朝她微微点头,姬雪雁却俏脸晕红,赶紧转回头去与一边的女弟子说笑掩饰,好在其他人也决想不到这点。

师徒二人迈步走进厅门,厅内摆设朴素雅致,雪白的四壁上悬挂着不少名家书画,显示出主人的趣志。

翠霞六仙其他五位果俱已到齐。淡一真人居中而坐,淡怒与罗和相陪左右。姬别天坐在淡怒身旁,正和一边的淡嗔师太小声说些什么。

淡言真人带着丁原与众人一一见礼,别人还好,到了淡嗔师太那儿这老道姑却用森寒的目光盯着丁原上下打量。丁原只好站在那里,被她看的浑身不舒服。丁原心里正在犯嘀咕,心头警兆忽起,淡嗔师太拂尘一扫竟招呼也不打朝他胸口撞去。

丁原大吃一惊,他晓得这个老道姑修为深厚不宜硬接,正准备以“穿花绕柳”闪身退避,脑海里却闪电般想道:“不好!别人也就算了,那姬别天焉有看不出穿花绕柳身法之理,那岂不要牵连雪儿?”

那淡嗔师太的出手是何等迅捷,怎容他如此忧郁,待再要躲闪为时已晚,正被拂中胸口。丁原只觉一股柔和的大力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就向后摔跌。奇怪的是胸口并不如何疼痛,只微微觉得有点酸麻。

好在他临机应变,丹田一股真气直通腰腹,身躯在空中一屈一弹在一丈开外落定,这才没当众出丑。

丁原一站住便怒道:“老道姑,你要干什么?”

淡言真人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别误会,她是试你深浅。”

淡嗔师太面如寒霜,冷冷扫了丁原一眼也不说话。丁原哼了声,昂头对视着她。

淡一真人温和的道:“淡言师弟,请入座吧。”

淡言真人在罗和身旁落座,丁原知道这里没自己的位子,事实上厅中也仅有六张椅子而已,于是站在老道士身后,却不住狠狠瞪着淡嗔师太。那老道姑明明看见也只当不理。

待小童为淡言真人奉上清茶素点退出清正厅,淡嗔的扫帚眉轻轻一耸,率先发难道:“三师兄,你这关门弟子的修为可真了得啊。”

这句话谁都听的出是正话反说,暗藏机锋。淡言真人却恍若未闻,低头轻啜香茶。

罗和听出其中的火药味道,微微皱眉道:“小师妹,不过三年时间,如此定论未免下的太早。”

姬别天晃晃头道:“四师兄这话有失偏颇,需知我们到底有几个三年?若继续这样下去,我怕到时候——”他话没说下去,但谁都晓得下面必然是“必会输在苏真手中,谁也不好交代”之类的意思。

淡怒真人望向淡言,问道:“三师弟,你为何不说话?”

淡言真人头依旧垂着,却用清晰异常的声音道:“他行的!”

“行?”姬别天嘿嘿笑道:“这恐怕是三师兄一相情愿的自家想法吧?这丁师侄身藏一个甲子的精纯真气,又经我们六人洗髓易经,可三年下来却连一个入门十余年的三、四代弟子也未必胜过。这点刚才大家都已目睹,可不是你光说一个行字就可以推搪。”

丁原在一旁听着几位师叔师伯对老道士口诛笔伐,似乎是觉得自己进境缓慢,颇不满意。但他却有些疑惑这些不相干的老头老太为何偏偏对自己这么一个普通弟子如此关心?就因为自己吃了什么狗屁金丹,受了什么“六合回春大法”?他虽有时也不满那老道士古里古怪的“刁难”于自己,却见这些人一个个债主似的面孔心头有气,当下也不管什么长幼尊卑,大声道:“老道士有什么错,你们要这般指摘他?我修为如何关你们屁事?你们教的徒弟也未必比我高明!”

淡嗔师太低喝道:“混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丁原冷冷瞪着她刚要反驳,淡言真人回头沉声道:“莫辩!”

淡一真人拂尘一摆,口中诵道:“无量天尊——”他的声音不高,却宛如晨钟暮鼓,柔和而平缓,在每个人的心头一震。

淡一真人慈和的望着丁原道:“丁师侄,你不要误会。没有谁要指摘你和淡言师弟。大家不过是关心你的修为进境,对你有颇多期许。”

丁原闻言鼻子里哼了声道:“不用了,我只是一根朽木怕承受不起诸位师伯师叔的期许。”

淡嗔师太没想三年前自己说的话这个小子还记得,今天居然旧事重提讥讽自己,眼睛里寒光一闪,最后终究没有开口,却还以一声冷笑。

淡一真人哑然失笑道:“何为朽木,何为良骥?千里之马,焉能以百尺之遥而妄自定论?”

淡言真人第一次抬头,深深看了掌门师兄一眼,却见淡一真人亦正含笑,目光里充满睿智与对世情的洞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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