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昨日死,今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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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玌身上的蟒袍在烛火下流转着暗沉的红光。 他目光沉静,逐一扫过身前这些激动难抑的贾家子弟。 眼前,是身着伯爵常服、气宇轩昂的贾蓉;是穿着崭新子爵服饰、身姿挺拔的贾琮与贾芸;是官袍在身、神色精干的贾蔷; 甚至连站在稍远处的贾兰、贾环等人,虽无爵位,却也皆身着象征生员身份的襕衫,目光清亮,再无往日畏缩之态。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或因激动而泛红,或因感慨而含泪,但无一例外,眼神皆炯炯有神,透着历经磨砺后的坚毅与蓬勃朝气, 与数年前他初回贾府时,所见那群斗鸡走狗、浑噩度日的纨绔膏粱,已是云泥之别! 昔日种种不堪,譬如昨日死; 今日般般气象,皆在眼前生。 贾玌负手而立,唇角不禁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丝极淡却真切的笑意。 这,才是他想要的贾家。 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红楼梦中人,不该沉溺于温柔富贵乡,最终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而当如眼前这般,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凭自身之力,挣出一番天地,护佑家门,匡扶社稷! 看着这群已然脱胎换骨、可堪大用的贾家子弟,再回想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谋划、沙场搏杀,贾玌心中那片始终绷紧的弦,似乎于此刻悄然松动。 ‘如此......便好。’ 他在心中默念,无声地喟叹。 ‘护佑家门,使之免于倾覆之祸;砥砺子弟,使之各有所成,能撑起门庭,延续荣光......’ ‘我之心愿,至此,也算......了却大半了!’ 贾玌心中念头转动,那丝释然的笑意渐渐收敛,沉声道: “祭祖已毕,心意已达。”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 “然,今日乃大行皇帝驾崩之日,举国同悲。我等虽沐皇恩,获此殊荣,更当时刻谨记臣子本分,恪守国丧之礼。” “府中已备素斋,各自回去,安静用饭,不得饮酒,不得嬉闹,更不得有任何丝竹宴乐之声。”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扫视全场: “自即刻起,阖府上下,务必修身自省,素服斋戒,静待宫中旨意,预备明日入宫哭临。任何人不得懈怠,不得行差踏错,以免徒增祸端,辜负天恩,更愧对列祖列宗之期许。” “都听明白了” 众人神色一凛,方才的激动与欢欣迅速被肃穆所取代,齐齐躬身应道: “谨遵族长教诲!” 贾玌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道:“散了吧。” 闻言,众人依序转身,怀着满腔的荣耀与感慨,准备退出这庄严肃穆的宗祠。 贾宝玉随着人流茫然地移动着脚步,跟在众人之后。 兄弟叔侄们振奋的背影、低声交谈中流露出的自豪,尤其是最前方那道如山岳般令人仰止的朱红身影,像无数根细针,刺得他无所遁形。 就在他将要迈出祠堂高高的门槛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鬼使神差地,他回过头。 目光越过空旷的祠堂,猛地定格在香案之后那高悬的先祖画像之上——宁国公演公不怒自威,荣国公源公目光如炬,二代荣国公代善公儒雅中透着刚毅...... 画像上那一道道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百年时光,冰冷地、失望地审视着他这个不肖子孙! 这目光如同醍醐灌顶,又似万箭穿心!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之意,猛地压过了所有的茫然与羞惭,让他浑身剧震。 前方,那朱红色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祠门外的暮色中。 贾宝玉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背影,朝着所有尚未远去的族人,情不自禁地大喊道: “二......二哥!” 这一声呼喊,石破天惊,瞬间将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了原地! 正准备跨出门槛的贾琏猛地回头,以为贾宝玉在唤他,却见对方的目光越过自己,直直落在那道朱红身影上。 他顿时会意,原来宝玉叫的并不是他。于是敛了神色,悄然收声,不再多言。 而已走出几步的贾蓉、贾蔷等人愕然转身。 贾政更是骤然停步,脸色铁青地看向声音来源,还以为这不自知的孽障又想搞出什么幺蛾子! 然,待众人转身,看到的却是—— 只见贾宝玉独自站在祠堂门口,背对着先祖画像,脸色煞白,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他却死死咬着牙,目光不管不顾地、直直地锁定了前方那闻声停步、正缓缓转过来的朱红色身影! “宝玉......有事,”贾宝玉迎着所有惊诧、疑惑、甚至是不悦的目光,“想与二哥单独一谈!恳请二哥......成全!” “哦豁——” 祠内外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抽气声! 往日里见了贾玌......便恨不能绕道走、只在内帏厮混的宝玉,今日竟敢在宗祠重地、刚行完大礼的关头,当众开口说要与贾玌私下相谈! 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令人难以置信! 贾政气得额角青筋暴跳,在他看来,这孽障定然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或是想在此等重要场合哗众取宠,甚至是想为他那“不爱经济文章”的论调辩解!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前一步,伸手指着贾宝玉,厉声怒吼道: “孽障!放肆!此地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吗!还不给我滚回去!忤逆了先祖,你担待得起吗!滚!” 怒吼声在祠堂内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怒其不争与巨大的尴尬。 然而,面对父亲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贾宝玉身躯剧烈一颤,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他竟没有像往常那样畏惧退缩,或是用那些歪理来辩解。 他硬生生顶着贾政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牙关紧咬,甚至将原本有些佝偻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他没有看贾政,而是再次将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羞愧、决绝、恳求——的眼睛,执拗地望向台阶之上的贾玌,重复道: “宝玉......恳请二哥成全!” 这一幕,再次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宝玉竟然硬顶了政老爷的呵斥! 众人看向贾宝玉的目光,顿时从最初的惊讶、看笑话,变得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这......似乎不像胡闹 台阶之上,贾玌的目光落在贾宝玉身上,将对方那强撑着的倔强、眼底深处的羞愧以及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然尽收眼底。 他确实有些意外。 对于这个衔玉而生的贾宝玉,他并非没有尝试引导,但收效甚微。 久而久之,他便也将其归为“不可强求”之列,只要其不行差踏错,危及家族或是坏了他定下的规矩,便也由他去了。 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在此情此景之下,竟是贾宝玉以这样一种方式,自己主动站了出来。 有点意思。 贾玌心中念头微转,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抬手,轻轻一挥,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止住了还想继续呵斥的贾政。 贾政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违逆,只能狠狠瞪了贾宝玉一眼,悻悻退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贾玌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只见贾玌目光依旧看着贾宝玉,片刻后,唇角动了一下,声音沉稳地开口: “可。” 一个字,再次定下了乾坤。 随即,他目光扫向众人,便继续道:“尔等先行散去。宝玉,你随我进来。” 说罢,便转身率先重新步入了香烟尚未散尽的宗祠之内。 “......是!” 尽管心中好奇得如同百爪挠心,但无人敢违抗族长之命。 以贾蓉、贾琏为首,众人皆躬身应下,带着满腹的惊疑、猜测与难以置信,依序安静地退出了祠堂,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祠门。 “哐当。” 祠门合拢的轻响过后,烛火通明的祠堂内,只剩下身着朱红蟒袍的贾玌与下方脸色苍白却目光执拗的贾宝玉两人,以及层层叠叠、默然肃立的先祖牌位。 贾玌负手而立,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 贾宝玉孤零零地站在下方,承受着来自贾玌的目光,方才鼓起的勇气仿佛正在流逝。 终于,贾宝玉猛地吸了一口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二哥!”他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宝玉......宝玉是来向二哥请罪的!” “请罪”贾玌眉梢微动,声音平稳:“你何罪之有我并未听闻你惹出什么祸事!!” “非是近日......”贾宝玉哽咽道,“是往日!是宝玉往日糊涂,屡屡辜负二哥教诲,甚至......甚至心存怨念,不识好歹!” “哦”贾玌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指的是何事” “我......” 贾宝玉张了张嘴,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是对林妹妹那些不合时宜的痴缠妄念; 是对二哥屡次督促读书的阳奉阴违甚至心生抵触; 是大姐姐省亲时自己连站在近前回话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沦为阖府笑柄的羞耻; 是...... 桩桩件件,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多想一股脑儿说出来,痛哭流涕地忏悔,祈求原谅。 可话到了嘴边,却被扼在了喉咙,噎得他呼吸困难,一个字也吐不出。 这时的他才发现,原来真正的悔恨......竟是连说出口都如此艰难! 万千情绪堵在胸口,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最终只化作汹涌的泪水和无边的委屈。 他再也支撑不住,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整个人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语无伦次地反复念叨: “我错了......二哥......我真的错了......呜呜......错了......”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什么礼数、什么体面、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此刻尽数抛诸脑后。 他只想在这位一向威严、却或许也是唯一能理解他的二哥面前,将积压了许久的彷徨、自鄙与绝望,借着这决堤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毫无保留地大哭一场。 贾玌看着地上痛哭的弟弟,静默良久,他忽然低声吟道: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贾宝玉的哭声猛地一滞,肩膀僵住。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贾宝玉猛地抬头,泪水还挂在脸上,眼中却已满是震惊。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他嘴唇颤抖,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最后一句落下,贾宝玉整个人瘫软在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这判词字字诛心,将他剥得干干净净。 "那管世人诽谤"——这最后一句更是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窝。 他原以为自己能做到。原以为只要守住内心的"真",外界的指责嘲讽都可以置之度外。 可如今呢 府中下人不再像从前那般殷勤讨好,反而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废物点心"、"白瞎了贾家子弟的名头"。 姐妹们虽不明说,可那欲言又止、暗含惋惜的眼神,比直言更让他难受。 连最疼他的老太太......如今瞧见他,也不再是从前以往那般疼爱......反而多是摇头叹息......那声叹息里藏着多少失望!! 更别提父亲......那永远冰冷、恨铁不成钢的目光。i 往日那些交好的世家子弟,如今个个都有了前程,见面时客气疏远,话里话外都透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味。 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哪管世人诽谤"。 每一道目光,每一句闲话,都像鞭子抽在他身上,让他无所遁形,让他日夜难安。 这判词戳破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他根本不是超然物外的谪仙,只是个承受不住世俗压力、被所有人抛弃的可怜虫。 这认知彻底击垮了他,让他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 贾玌看着瘫软在地的贾宝玉,上前,撩袍坐下,与他平视。 "知道痛了"声音低沉。 贾宝玉泪眼模糊,说不出话。 "知道痛,就还有救!" 贾玌伸手,用力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往日你总说,最厌仕途经济,只愿与姐妹们在园中嬉戏玩闹,做个富贵闲人。"说到这里,贾玌笑了笑,又道:“其实这个想法并没有错,甚至我也想做成为这样的人。” 贾宝玉一愣,有些不解,在他的印象中贾玌可是最不喜他的这种行为的,可今日......居然赞同他的话,还说想要成为他口中的那样的人!!! "但是,也许这世间最简单的愿望往往最难以实现,"贾玌看出了贾宝玉眼中的疑惑,"可还记得那日贤妃娘娘省亲时,你为何连近前回话的资格都没有!!" 贾宝玉浑身一颤,元春省亲那日的羞耻历历在目。 贾玌目光如炬,步步紧逼: "为何没有资格因为你无功名,无官身,无地位,无实权!没有这些,你连站在至亲之人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贾宝玉脸色煞白,哑口无言。 毕竟,连见面的资格都没有,何谈陪在姐妹身边、何谈嬉戏玩闹! "你可知道,为何你生来就能锦衣玉食,不事生产,却能从不为一日三餐发愁" 贾玌逼视着他。 贾宝玉低声道:"因......因我生在贾家。" "那为何生在贾家,就能享受这些" 贾玌紧接着问。 贾宝玉语塞,张口欲言,却又噎住,脸上浮现窘迫。 非是不懂,正因为懂了,才使得他难以在贾玌面前开口! 贾玌见状轻笑一声,抬手指向香案上层层牌位: "就因为你说口中的那些'禄蠹'!正是宁荣二公这两位'禄蠹',沙场搏命,挣下这国公基业;正是二代荣国公这些'禄蠹',在朝堂周旋,守住这家业不衰!"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 "你以为这富贵荣华是天经地义的吗若无一代代'禄蠹'在前头拼杀,你连站在这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贾玌转身直面贾宝玉,目光灼灼: "这就是为什么我屡次告诫你们,贾家嫡系子弟,必须入朝为官,或投身军旅!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你不做,我不做,难道眼睁睁看着贾家败落吗" "到那时,"他语气沉痛,"你当如何姐妹们当如何我们的子孙后代又当如何莫非也要如府中下人般,为一日三餐卑躬屈膝,看人脸色过活也要如市井小民般,为几文铜钱奔波劳碌" 字字句句,如重锤击在贾宝玉心上。瘫跪在地的他,终于彻底醒悟,泪水再次涌出,却是悔恨的泪。 "二哥......"他哽咽道,"宝玉......明白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明白了。 贾玌凝视着他泪眼模糊却已然清明的双眼,缓缓点头: "我知道你明白了。" "正因为知道你是真明白了,我才与你说这许多。"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慨叹: "说实话,今日你主动寻我,我很意外。" "但更多的,是欣慰。" 他伸手,将仍跪在地上的贾宝玉扶起: "能自己想通,比别人说千百句都有用。" 贾宝玉借着贾玌的手站起身,泪水还未干透,眼中却已燃起不一样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手狠狠抹去脸上泪痕。 这个动作让贾玌微微挑眉。 只见宝玉仔细整理好衣冠,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从未有过的郑重。最后,他朝着贾玌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 再抬头时,贾宝玉眼中已是一片狂热: "往日宝玉糊涂,今日方知兄长苦心。" "从今往后,愿以笔墨为剑,以经纶为甲。" 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字字铿锵: "必不负贾家子弟之名,不负兄长今日教诲。"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贾玌静立原地,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凝视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的弟弟,良久,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刻,二人都明白——昨日死,今日生! 那个只知在内帷厮混的宝二爷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是重获新生的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