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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比正街更显杂乱。砂石路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两侧的土坯房歪歪扭扭挤在一起,药铺的苦涩、铁匠铺的火星、牲口市的臊气混在风里,扑面而来。 张龙赶着车,尽量避开乱窜的孩童和驮货的骡马,赵虎眼尖,指着前方道:“公子,那就是‘老柴记’。” 铺子极小,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老柴记”三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底下摆着个炭火炉,一个穿粗布棉袄的老汉正蹲在炉前添炭,棉袄后心打了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自家缝的。 秦朗让张龙三人在巷口等着,独自掀帘进店。店里弥漫着松烟和墨香,靠墙摆着几排货架,上面堆着些劣质的纸笔、砚台,角落里还堆着捆柴火——倒真像个卖文房杂货兼营劈柴的铺子。 “买啥”老汉转过身,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左眼似乎不太好使,看人时总有些歪斜。 秦朗扫过货架,目光停在最上层一叠黄麻纸:“要二十张麻纸,三锭松烟墨。” 这是纸条上没写的暗号,是他临时想的——既合铺子的营生,又能试探对方。 老汉歪着的左眼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伸手去取纸:“麻纸糙得很,先生是要练字” “不,记账用。” 秦朗接过纸,指尖不经意间在纸页边缘划了道浅痕——那是柳家账册里常用的暗号,“听说掌柜的有凉州来的墨” 老汉的手顿了顿,将墨递过来:“去年进了些,剩最后两锭,先生要不嫌弃……” 他压低声音,“城西的风沙,比雍州烈。” 这是沈如烟在翠云楼说过的话。秦朗心头一凛,接过墨锭,指尖触到墨锭底部——那里刻着个极小的“烟”字。 “借一步说话。”秦朗道。 老汉引他进后屋,掀开墙角的地窖门,一股潮湿的凉气涌上来。地窖不大,堆着些柴火,墙上却挂着幅卷起的地图,正是凉州境的。 老汉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映出他脸上的皱纹,忽然道:“沈姑娘说,公子要找‘活地图’。” “活地图” “老镖头去年冬天在凉州折了。” 老汉声音发沉,“护送的商队遇了北魏人的伏击,他为了护账册,被射了三箭……账册没丢,人没了。” 秦朗握着墨锭的手一紧。老镖头,就是柳如是提过画商路图的那位。他想起那幅标着“易生乱”的桑皮纸地图,忽然明白柳如是为何说“比账本更要紧的是人心”——连走了三十年商路的老镖头,都没能躲过风沙里的刀。 “这是他最后记的东西。” 老汉从柴火堆里抽出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本磨破了的小册子,还有半块虎符残片。 册子上记着:“柔然别部首领忽律幼子染痘,遣人越境求药,被北魏边军截在玉门关外;高车与吐谷浑余部在狼居胥山左近争牧地,已械斗五次,各有死伤,北魏羽林郎正往调停;镇北王三子陈成在姑臧城西门私设‘过路钱’,凡往西域的商队,不论空实都要抽成,如今连大陈的官商队伍都敢拦,怨声已传到雍州转运使耳中……” 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玄甲军冬粮过雍州时,被换了四成陈米,掺在新粮里难辨,押运官是王虎——镇北王的表侄,如今正领亲兵守在凉州与北魏交界的黑风口。” 秦朗指尖划过“陈米”二字,想起临行前陛下密谕里那句“凉州虽远,根须却连着中枢”。军粮掺假,是掉脑袋的罪过,尤其玄甲军还要对抗北魏铁骑,粮草若是出了纰漏,前线将士的命就悬在了半空。镇北王若知而不问,是揣着私心养亲信;若被蒙在鼓里,便是威权旁落,连自己表侄都敢欺瞒——无论哪种,都说明这凉州的水,比他从京城卷宗里读到的要深得多,浑得多。 “这半块虎符……” “老镖头说,若遇难处,凭这个去寻‘黑风寨’的人。” 老汉道,“那寨子里多是被玄甲军裁掉的老兵,虽占山为王,却从不害百姓,只劫贪官污吏。” 秦朗想起“一线天”遇到的山匪,皱眉道:“今日在‘一线天’,遇了黑风寨的人。” “那是假的。” 老汉冷笑,“真黑风寨的人,左耳垂都有个耳洞——当年在玄甲军,都戴过铜环记军功。” 他指了指册子,“假匪是王虎派的,想劫走老镖头给公子的东西。” 原来如此。秦朗将册子和虎符残片收好,忽然问:“沈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老汉歪着左眼,看了他半晌,才道:“老奴不知。只知十年前,是沈姑娘救了老镖头的命,让他从玄甲军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这些年,她在江南养着我们这些残兵,说总有一天,要让凉州的风沙,吹得干净些。” 秦朗走出地窖时,西市的日头已偏西。巷口的张龙三人正背对着他,警惕地望着四周——几个穿短打的汉子在对面的茶铺里坐了许久,茶都凉了,却还没走。 “公子,不对劲。” 赵虎低声道,“那几人从我们进西市就跟着,刚才老柴记门口还多了两个。” 秦朗点头,没回头:“去驿站。” 马车刚拐过街角,就听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夹杂着怒骂——想是张龙三人故意打翻了货摊,引开了跟踪的人。 秦朗掀帘回望,见老柴记的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和西市的烟火混在一起,忽然觉得沈如烟的“干净”二字,重得像座山。 驿站在城中心,青砖墙,门口站着两个佩刀的驿卒,比客栈规矩得多。秦朗出示了朝廷的文书,驿卒引他们去了后院的客房——独门独院,僻静得很。 入夜后,秦朗在灯下翻老镖头的册子,忽然听到院墙外有极轻的响动。他吹灭油灯,摸到窗边,就见一道黑影从墙头掠下,落地时脚步极轻,显然是练家子。 黑影直奔客房,手刚要碰门,忽然僵住——赵虎的刀已架在他颈后。 “别动手!” 黑影急声道,“我是转运使衙门的,李文书让我来送东西!” 张龙点燃油灯,照出黑影的脸——竟是白日在鼓楼喝茶的青袍小吏。 他手里捧着个木盒,脸色发白,见了秦朗,忙道:“秦公子,这是转运使大人让给您的。” 木盒里是份账册,记着雍州近半年的军粮转运记录,其中几页用朱笔标着:“六月初三,拨凉州玄甲军粮,实收三千石,账记五千石”“七月十五,陈米两千石,入镇北王私仓”。 “转运使大人说,” 小吏声音发颤,“王虎是镇北王的心腹,这事他管不了,只能把账册给您。还说……公子此去凉州,千万小心陈成,那人看着鲁莽,实则最是记仇。” 小吏送完东西,匆匆离去,临走前塞给秦朗一张字条:“王虎今晚必动手,速离。” 油灯下,秦朗望着军粮账册和老镖头的小册子,忽然明白了雍州的压抑从何而来——这里不是边关,却藏着比边关更烈的火:藩王的私肥,朝廷的隐忍,还有那些被裹挟在中间的百姓、士兵,像柴薪一样,只等一点火星就会燃起来。 “公子,收拾东西,咱们连夜走。” 张龙已佩好刀,“我去备马。” 秦朗点头,将账册和小册子塞进怀里,又摸出那半块虎符残片——沈如烟的人,转运使的账,老镖头的血,还有皇帝的虎符,原来都指着同一个地方:凉州的乱,从来不是部族之争那么简单。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匹快马从驿站后门冲出,蹄声敲碎了雍州的夜。城墙上的守军似乎没察觉,又或许是有人故意放行,吊桥悄然放下,任由马蹄声消失在通往凉州的黑暗里。 秦朗伏在马背上,风灌进领口,带着雍州的土腥味。他回头望了眼沉睡的城池,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阻拦、相助、明枪暗箭,都像在给他提气——凉州的风沙虽烈,却也藏着无数双眼睛,盼着有人能劈开混沌,让那片土地,真的如沈如烟所说,吹得干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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