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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的春，裹在几场连绵的酥雨里，湿漉漉的泥气混着新翻田土的腥甜。宫墙根下，去年残雪消融处，已有细草顶着微黄怯怯探头。雨丝斜织，宫人们行走在长长的朱红回廊下，脚步比往日更轻快些——储君归巢数月，那两位陛下眉宇间积压的沉郁，仿佛也随这春雨化开了不少。 松涛阁窗扉半启，雨声沙沙。澈儿伏在宽大的檀木书案后，面前堆叠的奏报已矮下去小半。他指间松松捏着支紫毫，目光扫过一份份来自京畿附近几处州县的考绩详录，朱砂御笔悬而未落。窗外雨帘如织，映得他眉目沉静，只有偶尔极轻微的眉峰一聚，泄露着案牍劳形的分量。 “啧，又是‘天降祥瑞，五色神鸟栖于庭树’这安平县令，去年秋收欠了三成，折子上倒是五彩斑斓，笔底生花！” 一声清朗的嗤笑打破了阁内的沉静。沈骁斜倚在窗边的楠木矮榻上，指尖一枚黑玉棋子转得飞快。他刚从北境风尘仆仆回京述职，一身天青箭袖常服尚未换下，眉宇间带着边关磨砺出的爽利，此刻正歪着头，毫不客气地点评澈儿手边一份摊开的折子。 澈儿抬眼，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没接茬，只将那份安平县令花团锦簇的祥瑞奏报轻轻推到一旁。他指尖点了点另一份墨迹尚新的文书，语气平缓：“看看这个，清水县报上来的。春耕在即，辖内三道引水渠淤塞过半，县令王恪的呈文里，没有半句虚辞，只详列了淤塞长度、所需工料民夫数目、预计耗费时日，并附了县衙工房吏员实地勘画的渠图。” 他将那份图文并茂、字迹朴拙的文书推向沈骁方向，“字是丑了些，图也画得粗疏，可桩桩件件，落在实处。” 沈骁探身接过，只扫了几眼，便点了点头：“是个干事的。比那只会画鸟的强出百倍。” 他想起北境风雪里那些沉默挖渠垒堰的兵卒与边民，最烦这等虚头巴脑的东西。 “是啊，” 澈儿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案上那份被沈骁嗤笑的“祥瑞折”，“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尚有人敢以此等虚妄之物粉饰太平，遮掩懒政。若不整肃，上行下效，新政根基何在民生何安”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过火的铁，沉甸甸地压在雨声里。目光掠过案头，父皇东方宸朱批过的那句“知道了”墨迹犹新，旁边是殷照临命人送来的那匣上品松烟墨，乌沉沉的匣身，无声胜有声。 沈骁手中转动的棋子倏然停住。他看着澈儿重新执起朱笔，在那份清水县令王恪的考绩评语后，沉稳有力地落下几行朱砂小楷：“察实情，敢任事，勤勉可嘉。着擢升一级，暂代安平县事，专责督办清淤春耕，以观后效。” 朱批既成，澈儿又抽过一份名单，上面几个名字被墨圈出，正是那几个“祥瑞”奏得最勤的县令。他取过一方小印，蘸了鲜红印泥，“啪”、“啪”几声，干脆利落地盖在早已拟好的吏部调令文书上。 “拿下去，即刻发往吏部与都察院。令快马四出，三日内，我要看到这些人的交接印信摆在案头。新任者，依方才所批，即刻赴任。” 澈儿将一叠文书递给侍立门边的东宫属官，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疑。属官肃然躬身，双手接过那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的纸页，快步退入门外迷蒙的雨幕中。 动作雷厉风行，却又如庖丁解牛，条理分明。沈骁靠在榻上，看着好友此刻沉凝的侧脸，那双惯常含着明朗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沉淀着一种近乎冷冽的专注。这不再是松涛阁里与他纵论边塞烽烟、挥毫泼墨的少年挚友，亦非蹴鞠场上与他争抢拼抢、大笑淋漓的玩伴。此刻的澈儿，是这帝国未来的掌舵者，正以他那双尚显年轻却已足够沉稳的手，精准地剔除着庞大肌体上的腐肉，同时毫不犹豫地将新鲜血液注入其中。一股无形的、凛冽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压过了窗外温润的雨气。 “雷霆手段。” 沈骁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唯有一丝了然，“你这‘清风’，刮得够劲道。” 澈儿紧绷的下颌线这才微微松弛。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那点属于储君的冷冽锋芒悄然隐去，露出一丝少年人处理完棘手事务后的淡淡倦意，还有对好友的坦诚：“证据确凿，岂容他们再尸位素餐吏治乃国之命脉，清则生民安，浊则天下乱。父皇们默许我放手施为，这刀，就得快，也得准。容不得拖泥带水。” 他目光扫过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琉璃瓦，“只盼这阵风过，京畿之地，能多几个王恪这样的‘拙吏’，少几只那等只会报喜的‘五色神鸟’。” 沈骁没再说话，指间那枚停驻许久的黑玉棋子，又开始无声地转动起来，快得只剩下一道幽暗的流光。他望向窗外，春雨依旧缠绵，宫阙的飞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这重重宫墙之内，无声处听惊雷。好友腕底朱砂落下处，是几个县令头顶乌纱的轰然落地，是寒微能吏擢升的阶梯，更是这庞大帝国在春日里，刮骨疗毒后悄然流转的一缕新血。他仿佛已嗅到，那雨幕深处，一丝破开陈腐、真正属于新朝生机的清冽气息，正悄然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