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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生小孩儿,我们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类似的表述以及更加恶毒和猛烈的措辞,甚至具体行动,陈尚龙应该都遭遇过了。我几乎能确定,他找我,背景就是他不能生育,如果他能生儿育女,就不会找我这个表哥——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荒唐。

老婆说:“如果他要你帮忙,你就帮忙吧,还可以当成调剂呢!”她的语气中不乏哀怨与恶毒。

我的工作是做战略策划,文化、传媒、影视、金融、地产等各个行业都做。因为杂志社的关系,我的策划具备了两层意味,一是有半官方的性质,残存的权威感可以让客户满意;二是后续报道上,我们的杂志就可以解决。找我做战略策划,就等于找到了今后的出路,起码是字面上的出路。当我决定开始工作时,一种虚无缥缈的情绪又涌上来,我所做过的策划,大多数恢宏无比,满眼的空话、大话,乃至屁话,全都没有实现过,但却总是被客户认为不够磅礴。

我给张无极打电话,想约他中午出来吃个饭。小牙的事我意犹未尽,但主要是让他帮我表弟留一份工作,哪怕是保安。张无极手下有两家企业,帮人安排过很多工作。经过不断梳理,我可以确认陈尚龙找我无非三件事:一是借钱,但除了重大突发事件外我不会理他,因为我没钱;二是替他生小孩儿,这虽然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但这件事我恰恰可以应付,实在不行请小牙去,让领导干部的基因广为播撒;三是托我找个工作,离开故土,哪怕只是离开几十公里。这一点可能性极大,我得赶紧去找张无极。

电话打到张无极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他的助理Coco。一听是我,Coco说:“张总上午没来,说是昨晚喝多了,晚些来,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来。”她问我,“您要不要先过来等他?”我在电脑里找到Coco的照片,打开来,看着,这样和她说话有点感觉。她长得充满了异域风情,嘴特别大,颧骨特别高,人特别瘦,我不喜欢这样的姑娘,但是偶尔看看还是觉得确实有味道。

Coco又问我一句:“您要不要先过来?”

我想了想,还是去了。

虽然是三月底,但是Coco穿着极其暴露,超短裙加衬衫,外面披一件小小的粉红色西装外套。我坐在沙发上等张无极,让她打个电话。张无极的大嗓门通过Coco的电话传过来,“你陪他,你陪他,我不去了,他现在有麻烦了,他老婆和他分居了,你陪好他。”Coco的脸被张无极酒气十足的话熏得绯红。我看着她,觉得她就是一个奇迹,需要被充分解释的奇迹,她是怎么做到和张无极及其好友、生意伙伴和幕后老板们一一发生关系的呢?事实上,她是张无极的患难之交,这又是一个又长又臭的故事了,跨越了五六年的时光。

去年夏天,她当众号啕大哭,说自己最爱的人一点儿都不喜欢她,甚至不知道她最爱他。这种言情剧风味的表述让我们很抵触,我们懒得猜测她最爱的人是谁,是不是张无极。Coco说完就开始吐。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半裸的女人吐得昏天黑地,被咀嚼过并被胃酸泡过的食物把她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想到Coco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在自己胸口的情景,我禁不住一阵反胃。我对Coco说:“我有事,先走了。”

她说:“张总让我陪你。”

我说:“我没心情,先走了。”

她微微一笑说:“他不说我也想陪陪你。”

我说:“实在没心情,又在这个鸟地方。”

Coco固执地说:“你没事的话就再等等吧,中午我父母从老家来看我,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要下火车了,我还有一个小时时间。”

我看看她,点点头。于是,她坐到我身边。我们并排陷在沙发上。沙发表面全是油腻,这让我一阵恶心。我对Coco说:“你父母他们怎么过来?”

Coco朝我这边挤了挤,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身上,并且不断往衣服里面钻,几乎要钻到她身体里面去了。我们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随后,Coco长叹一声。

她开始说父母为什么来,父母情况如何,但说来说去还是说她自己。她有两个无比心疼她的哥哥,小时候无忧无虑,非常幸福。不过家里对他们太宽松了,自己十来岁就跟着两个哥哥喝酒,导致如今她酒量奇大。后来,不幸陡然间就降临了,大哥偷渡出国,至今下落不明,二哥淹没在黑道风云中,身中数刀丧命。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等Coco恢复过来,她愕然发现一个事实,即父母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女儿了,而且,自己和母亲相差三十八岁,和父亲差三十九岁,自己二十岁不到,父母都已经老了。父母对她最大的希望是能读完职校后找个工作,嫁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安稳过日子。未来女婿能够缓解他们对两个儿子的缅怀。但是,二哥生前的仇人和朋友,都打起了Coco的主意,一个接一个找她。Coco发现,原先哥哥的仇人,对自己倒非常尊重,而对自己特别不尊重的人当中,就有哥哥生前的好友。

她在父母不同意但也无可奈何的情形下,开始外出谋生,第一站是桂林,工作是传销。这形同坐牢,后来,她随同几个人一起挣扎着跑了出来,乘火车辗转各地,到了本市时,基本上山穷水尽,意志消沉,完全听天由命了。她由老同学介绍,进了一家非常高级的桑拿中心接客,第一个客人就是张无极。创业时期的张无极辛苦而无助,沉迷于声色场所。张无极被她的容貌和遭遇打动了,人性发作,风风火火地找了一圈人,像办营业执照那样,迅速将她弄到自己的小公司里。正是那次接客,Coco发现了自己居然也算美艳妖娆,让人觉得有几分混血的感觉。而那天妈咪给她穿着打扮的定位,一直延续至今,小牙每次都调侃她:你怎么穿得像个鸡一样——以往,小牙和我都不知道Coco确实做过一阵小姐,起码是完成了上岗前的培训。

我立刻为小牙以往数次的玩笑向Coco道歉。

和张无极相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外来谋生,张无极是主场;她失业失身而张无极拉了她一把;她一穷二白,张无极好歹是个老板……凡此种种,让她最初的幻想基本破灭了。她的幻想是爱情和家庭。破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张无极生意越做越大,顺风顺水,而这一过程导致Coco必须从张无极女人的位置退却到助理的位置。正是因为做了助理,Coco必须以职业姿态示人,做好本职工作,随后她就被少许不良客户或要人盯上了,要发生点儿关系。张无极虽然粗鲁不堪,但心地善良,抵制了很多次,后来实在顶不住了,送上Coco,拿到合同。为此张无极破口大骂,诅咒说,以后谁求我做生意,先把他老婆送给我。这句话和Coco说的什么最爱的男人一点儿不爱她,隐约有种对应关系。

Coco倒想得开,身上坚韧和泼辣的性格开始起作用。她说,如果不是遇到张无极,她现在大概要和几百个男人发生关系,现在难得三五个月和某个人睡一晚又有什么呢!话虽如此,她还是极其在意此事的,往往拼命喝酒,喝醉了任人蹂躏。

我们几个同学和Coco发生关系,就是在她和张无极都为此深深困扰的时候。挑明此事的还是前程远大的小牙,他半真半假地质问:“你舍得把她给不相干的人,舍不得给我们?”张无极闻听此言兽性大发,很亢奋地认可了便宜外人不如便宜兄弟。Coco也不拒绝。于是Coco成了我们几个同学普遍的好友。这几位都是已婚人士,Coco以调剂品的性质存在。她越是无所谓,我们越是愧疚和畏惧,可谁也没有勇气拒绝这个女人。我此刻就在她身上缓缓地抚摸着,犹如抚摸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

偶尔,张无极会醒悟似的问我们:“你们不会真的把Coco当成我老婆然后来占我便宜吧?”他问得憨态可掬,让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他想得实在太多了。我们谁也没有收留Coco的想法,原因是她跟每个人都那么熟悉。Coco还是张无极的,但越来越不可能与他光明正大相处了,只能耗着,用术语说就是,无固定期劳动合同。张无极还跟我们透露:“Coco其实对你们感觉都不错,真的不错。”

时间过去半个小时,Coco说累了,停下来,小口小口喝水,有点儿发呆。我慢慢地抚摸着她裸露的大腿外侧,看着她的侧面,确实很漂亮。她扭头看看我,突然一下子抱住我,饱含深情地拥抱,脸在我的肩胛骨上越埋越深,似乎想和我黏在一起。

我让她保持着这个温情的姿势,然后轻轻推开她问:“你怎么啦?”

她说,父母这次来是和她摊牌——不回家结婚,父母就和她断绝关系。父母已经奔七十了,实在不想再被希望、失望轮番折磨。她自己也打算回去,这里的事都结束了。我一激灵,这些话理应对张无极说才对,刚才真情流露的拥抱动作,应该对张无极用才对。我被她当成张无极使用了一次。

Coco开车把我送回单位,然后朝火车站开去,我站在路边看着她,感觉她踩油门时有一种决心,一种告别她喜欢但又无能为力的城市生活的决心。Coco的红色轿车很快融入了车流,朝正北开去,我感觉,她会一直开,一直开,开到正北几千公里的老家,然后,她会抛弃Coco这个名字,做回她的程丽英。

有时候我会羡慕离家很远的人,这样有长途跋涉,有路上的风景,有想念,还有所谓有家难回的感受,有终于到家的激动。我什么都没有,我的老家就在郊县,就是陈尚龙如今生活和战斗着的地方,距离我不过五十公里。

老家那里是丘陵地区,靠长江,山山水水,物产丰富,刀鱼黄鳝螃蟹甲鱼野鸡野兔蛇茶叶马兰头菊花脑野芹菜等特产层出不穷。每到时令,父亲都会给我弄一些特产,加上很多原生态的瓜果蔬菜。这成了我大学毕业后尤其是结婚后日常生活的调剂品。对此我一直觉得很愧疚,因为我还是保持着榨取的状态,我能给父母的少之又少。他们倒也豁达,反复跟我强调,只要我健康平安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这是多么高的境界。

二三十年前,父母条件不好,他们强烈希望我能够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大多数身在农村的学生都如此这般地被教育过,督促过,我觉得父母的督促尤为强烈。于是我一路外出读书,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而在此过程中,我和他们本人、他们的家庭渐渐生疏,往往半年左右不回家,回家也只是上午到,下午走,宛如一趟郊游,捎带走若干土产。父母以把他们变成陌生人的方式实现了他们扬眉吐气的愿望。

婚后,尤其是有了女儿之后,我回家的次数非常频繁,一次次让父母大呼小叫地站在路边接着他们的孙女儿,然后在邻里面前嘚瑟不已。看着他们忘乎所以的状态,我觉得我的举措是对的,城郊之间的路越来越好走,开车不过一个小时,我要让自己经常回来,让父母在年近六十时感受到天伦之乐。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一模式是有问题的,它建立在我们必须分开来的基础上。首先,分开来,然后,走近,充盈亲情,践行孝道。这多么别扭。

我问过离家几千里远的人,比如Coco,对父母及老家有何感受。他们的回答都是“非常好”“想家”“想回去”。这让我觉得,我的问题在于我和父母太近,我应该去更远的地方谋生,客观上,非春节不能回家,这样更纯粹,更符合我之前外出读书的轨迹。但他们也表示,不希望父母过来看自己,这很麻烦。这一点我感同身受,我甚至不能接受表弟在晚上十点钟打过来的持续十五分钟的电话,怎么能接受父母过来和我住十天半个月?

我没有问过陈尚龙这样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人,他们有什么想法,是否觉得麻烦,烦躁,放不开手脚,父母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抱怨和指责。看来,我要抓紧去问问陈尚龙,你和你父母住一起有没有矛盾,衣食住行怎么处理,你想不想分家,想不想再出去打工?

陈尚龙,还有其他几个表兄妹,依然留在父母身边,这是我的另一种状态,只要当年若干次的升学考试中的某一次出了问题,我就是陈尚龙,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可能打电话给城里的亲人求救。

几年前,一个无比庞大的开发区计划开始推行,老家开始拆迁。2007年,家家户户门前被围上了红线,用于测量和计算,新的建筑不允许再建,一砖一瓦都不能添加。年底,拆迁完成。村民被安置到镇上的一个巨大无比的小区里。一直到现在,这个冠名“上林龙凤苑”的小区还在膨胀之中,给人的感觉是它已经有了生命,它的身体和灵魂都在膨胀中,它正在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直到2009年,分给我们家的房子还没有建好。父亲常常指着轰鸣的工地说:“我们的房子就在那边。”在新房子建成前,他们只能租先前拆迁户的多余的房子。这一住就是两年。两年里,母亲每天都郁闷烦躁。从几百平方米的院子,搬进几十平方米的公寓里,谁都会憋屈。老家的院子在当时当地是一景,除院墙、树木花草、楼房、猪圈、车棚和水泥场等常规配置外,还外挂了两个将近四十平方米的厨房,更为过分的是,院子里有菜地和鱼塘。那是一个关上院门都能实现自给自足、繁衍生息的院子。我大学暑假时,往往两个月都不迈出院门一步,从不觉得无聊和压抑。住进公寓,一切都成云烟了。

母亲不舒服的第二个原因是,她居然租房子住。她反反复复地在我耳边唠叨着:“我居然要租房子住,我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居然租别人的房子住!”

在她看来,租别人的房子,是万般无奈之举,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象征。租别人房子住的人,是日子没有过好的人,是流民,是外来户。在以前的村子里,有一两家外来户,逐渐成了本地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即便如此,母亲和其他人一样,对他们始终抱有抵触和蔑视。人家已经安居乐业,鄙视的原因仅仅是:离开故乡,到了异地,租房子过渡。

不仅房子,母亲对一切租赁都心存抵触,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家的。不知道她的思维到底是停留在大而全的新中国时期,还是停留在家族与家庭解决一切问题的农业社会里,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母亲怀着对新住处的不适应和新身份的不适应度日如年,她一次次鼓励父亲到周边的村子里弄一块地,再复制一个当年的院子。地勉强可以找到,但非常偏远,往往都是在丘陵深处。考虑到安全和生活便利等问题,母亲放弃了。可笑的是,她的放弃和她对公寓的适应是同步的,她渐渐地发现住公寓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她大概体会到广厦万间卧眠七尺的含义了。

到了2009年,经过竣工仪式、抓阄挑房子和简单装修后,父母终于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母亲解决了困扰她的两大问题。她对住在小区里开始适应,同时,不用再租房子了。她开始了心满意足的生活,和大家一起歌颂拆迁和一系列政策。这是表面的,更为具体的是,她用研究村子的细致眼光打量这个小区,楼间距她很满意,绿化她很满意;从家到超市的距离非常远,步行正好充盈了老年时光;对停车场她也满意,因为那里总是有空位子,她想到我们回家不必到处找车位;对自行车棚她也很满意,有人在车棚下架起了煤炉用于烧菜熬汤,这让她回想起还在农村的时光,过去挺好,现在能局部回到过去,也非常好。

母亲最满意的是小区旁边的人工湖。那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人工湖。起初,那里只是一块长满茅草的空地,领导们说,要有水,于是,就有了水。群众很满意。领导说,要有湖,于是水面扩大,水纹荡漾,人工湖成形了。领导又说,要有沿湖大道,于是,道路出现了,把水面和周围分开,群众可以在人工湖大道上散步,清晨或者黄昏。领导又说,湖要大。于是,继续挖,继续挖,一个占地五千亩左右的人工湖出现了。这个湖太大了,但和广袤的乡村相比,它仅仅是一个湖而已。岸边修建栈道,栽种柳树,安置仿古的亭台楼阁和石碑,石碑刻上主要领导的名字。

一个小环境形成了,母亲对此无比热爱,她无数次形容人工湖的好处,犹如她多次形容我们不生孩子的危害。

绕湖走一圈要一个多小时,我晚饭后走一圈,身体感觉轻轻松松的。

湖边空气好,湿气足,我走的时候大口大口呼吸。

坐在家里看看湖面,视野开阔。

有时候和人谈事情,就沿湖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话,偶尔遇到熟人打打招呼,一圈走下来,事情也谈完了。

我以后要是能每天带着孙女沿着湖走走,我都能笑醒了。

时间一久,人工湖的人工痕迹逐渐被抹去,它越来越野生,以至于有人偷偷弄了小船到湖里去捕鱼。为了净化环境,营造生态,湖里有大量放生的鱼,捕鱼这一恶劣行径一经发现就遭到了制止。母亲绘声绘色地和我说起那个场面:几百位沿湖锻炼的小区居民,以中老年人为主,把捕鱼的人连同他的船给抬了起来,扭送到管委会去了!

小区的人越来越爱这个人工湖。这里的居民,原先散布在附近的丘陵中,大都靠长江很近,对水,尤其是不会暴涨没有漩涡的水有着天然的喜好。因此,人工湖受到了他们的珍视,虽然混迹于工业区,但水面越来越澄清,从未有过倾倒垃圾的事情发生,柳树和野草越来越茂盛。人们爱死了这个人工湖,甚至非常遗憾它怎么不早一点儿出现在的生活中。更进一步,有人开始抱怨,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拆迁,搞开发,挖人工湖,害得他们做了多年的农民,总是弯腰驼背。

2010年年底,人工湖命名仪式在湖边正式启动,它被命名为“言湖”,因为它的位置原先是一个叫作言村的行政村。我所在的杂志社受邀参加,杂志社领导还是发言的嘉宾之一。我因为是本地人,他的发言稿是我写的。如果我不是本地人,稿子还是我写。但因为我是本地人,领导们寄予厚望,并且反复鼓励我,好好写,给家乡做贡献——这让我羞愧难当,近二十年来,我一直从家乡把资金、物产和情感往城市转移。

我如今不记得全文了,但我送给了这个湖一个耸人听闻的广告词,以此嘲讽母亲在拆迁后几年态度的剧烈变化。我写下的广告语如今写在湖边硕大的广告牌上,雪白的黑体字可谓触目惊心:

在月球上能看得见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农村。

需要补充的是,两次提到月球,是因为在剪彩仪式的当晚,开发区招待各方贵宾吃饭,饭桌上有人提出来,光有名称还不够,要有广告语,广告语要写在长二十米、宽十米的广告牌上,广告牌要竖立在国道两边,连续一百块,让南来北往的人都看到,都记得。领导们还希望今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继续扩大人工湖。扩大到多大呢,一个人拍马屁地说:“要大到在月球上也能看得见,和长城一样!”

有人说:“实际上在月球上是看不到长城的。”

“但不是一直这么说吗?”某主要领导淡淡地说,“虽然看不到,但是一直说,那,我们也争取能变成在月球上能看到的人工湖吧,虽然实际上看不到。”

领导的智慧让人无法形容。我的广告语其实就是领导的创意。

随后有人附和说:“人工湖要成为一个生态圈,湖边绿树环绕,鸟语花香,适合开放房产,比如养老房产。湖中央有很多座小岛,有的专门用于有机蔬菜种植,有的用于商务接待,有的用于居民健身,有的用于行政办公……每个小岛都有宽敞的木桥和对岸以及其他小岛相连,这个木桥要坚固无比,水泥打底,实木铺就,可以在上面并排开两辆大巴车……”

这个人工湖要包含各个产业,自给自足,生生不息!

另外的人附和说:“要成立一个言湖招商管理委员会,专门用于管理言湖。”

“重要的是搞好生态,生态是基础。”某个大领导冷静地指出问题的核心。其他人越发地附和。

突然有人高声唱起来:“言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言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啊啊。”

后来就成了合唱:“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言湖,鱼米乡啊啊啊啊啊……”

我在歌声中离开了饭局,装作出去接电话。但是我不能就此离开,我是客人中的一员,虽然不重要,但因为是本地人而略显突出,话题往往向我围绕过来。在室外深呼吸几口之后,我确定歌声已经停止,又走回包间。有人对我说:“刚才主任说了,《洪湖水浪打浪》这个歌很经典,我们言湖,也要有自己的主题歌。还要麻烦你操刀,作个词……”对此,对家乡的事,我只能忍受。我一直忍受着这个时代的不幸和病痛,主要是忍受疯癫。

当晚,我就编出了上述广告语。而我原来写的广告语是:言湖美景诉衷情。这小小的器局,土鳖的措辞,和领导相比差距太大。

五天后,我和老婆、女儿回家上坟,出发时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回来,但不要准备午饭,陈尚龙请吃饭。父亲对此有几分奇怪,他知道,我和表兄弟们仅限于寒暄问候和没话找话。但他也觉得,和陈尚龙等表兄弟坐下来叙旧喝酒是我成熟的表现。

上坟的过程简约而不简单。程序是固定的,不难完成:烧纸、磕头、放鞭炮、离开、一步三回首。但这其实不简单,因为它太容易敷衍,想要一丝不苟地完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先人的敬畏。

我毕恭毕敬地做着每一个动作,虔诚得几乎可以拍成纪录片,冠名为“传统的复兴”。然后我下山,开车来到镇上,找到陈尚龙定好的“小广东”饭店。陈尚龙已经坐在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看到我和老婆,陈尚龙“呼”的一下站起来,大喊一声:“哥哥嫂子!”他的语句带着激动和悲痛,搞得我一下子回到刚才上坟时的情绪中,上坟时,尤其是跪倒在坟前给毫无印象的爷爷奶奶磕头时,我的心情就是激动而且悲愤的,悲愤是因为我记事前爷爷奶奶就已经过世,我记不得他们;激动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坟场的潦草、上坟的敷衍和自己的抵触。我对这一切存疑,以至于很激动。

陈尚龙请我坐下,递烟,倒茶。我喊服务员过来,之后拿出一包茶叶给她,让她重新泡一壶茶。这一举动让陈尚龙有点儿尴尬,他说:“我应该准备一壶好茶的。”

他用方言说了这句话,我感觉特别亲切,也用方言对他说:“这不是讲究,这茶叶不值钱,我随身带着是因为我经常出差,难免吃得多动得少,多喝茶好。”陈尚龙连连称是,老婆在旁边讽刺说:“那你就是穷讲究。”

我对老婆说:“我们还能讲究什么呢,只能讲究茶烟酒了。”

陈尚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的笑声震住了,愣在那里,随即掏出烟来抽,陈尚龙赶忙也掏出烟给我递过来,我叼着烟,脸上烟雾缭绕,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他的烟,似乎这是在酒吧里和老朋友聊得忘乎所以。

在我的坚持下,陈尚龙去掉了三个菜。很快,一道道菜出现在我们眼前,还是有八个之多,我们只有三个人,老婆又一贯以少吃减肥为人生第一要务。我看着面前的菜,觉得负担深重。过个把小时,等它们被吃得差不多时,陈尚龙的事情就要和盘托出了。

我对老婆说:“要不你先回去照顾女儿,他们可能搞不定。”

老婆对此有些不满,从镇上到父母所在的“上林龙凤苑”,有一公里,她甚至没把握认识回去的路。同时她还不放心我,害怕我喝得晕乎乎的然后就答应了陈尚龙的事。准确地说,她害怕我借钱给陈尚龙。这是概率最大的事,又害怕我答应帮他生孩子。这是谁都知道最不可能的事,但谁敢保证不会如此呢?

我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甚至一开始就不该带她一起吃饭。陈尚龙一开口,就可能暴露出我和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彻夜长谈,陈尚龙的事压根儿不是我之前说的借钱和代育。于是我滔滔不绝起来,摆出不让陈尚龙主动说话只需他回答问题的架势。

我问:“姑姑姑父现在都好吧?”

回答说:“都挺好的,小卖铺早就关门了,我妈妈现在去开发区上班了,还是舅舅(我父亲)帮忙安排的,扫马路,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一星期休息一天,高温时有补贴。我爸爸还是在做木匠,不过现在他们几个人搞了一个装修队,给人做装修。”

“那现在还有没有人打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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