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岁末宫市察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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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的京城，朔风凛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阙飞檐，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雪。宫苑之内，为体察民情、亦为增添几分年节喜气，仿照民间年集规制，辟出御花园东侧一片开阔之地，临时设了“宫市”。 朱漆牌楼搭起，彩绸点缀其间，虽无市井的喧嚣鼎沸，却也人头攒动，井然有序。获准入宫的皆是经过层层筛选、信誉卓着的皇商与大字号掌柜，各自支起摊棚，摆出琳琅满目的年节货品：绸缎庄的锦缎流光溢彩，瓷器铺的碗碟温润如玉，南北干货香气扑鼻，更有巧手工匠展示着新奇的年画、剪纸与各式精巧玩意儿。 来往穿梭的，多是身着各色品级服色的宫人内侍，扮演着寻常“百姓”，采买年货，低声谈笑，营造出一派升平气象。 东方澈裹着一件素青色的云锦棉袍，外罩同色狐裘风领，乌发仅用一枚青玉簪松松束起，通身并无多余佩饰，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他身侧跟着一人，正是靖国公嫡孙沈骁。 沈骁今日亦是一身常服，玄色箭袖劲装外罩着件玄狐毛领的墨蓝大氅，金冠束发，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出鞘利刃，行走间自带一股将门虎孙的飒爽英气。两人并肩而行，如同寻常勋贵子弟出游。 “殿下…呃，澈兄，”沈骁差点脱口而出，连忙改口，压低声音笑道，“这‘宫市’瞧着热闹，倒比外头真集市少了些烟火气，多了几分…嗯，规整。”他目光扫过两旁摊位上摆放得一丝不苟、连褶子都熨帖得恰到好处的绸缎，又看了看那些笑容标准、动作拘谨的“顾客”，忍不住撇了撇嘴。 东方澈唇角微扬，目光却沉静如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遭：“本就是做给宫里人看的‘戏台子’，自然处处求个稳妥。不过，戏台之上，也未必全是虚情假意。”他脚步停在一处售卖新式葛麻混纺布的摊位前。那布料厚实耐磨，色泽虽不如锦缎艳丽，却透着质朴的暖意，正是他之前下令推广、意在惠及平民的冬衣用料。 摊主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掌柜，见有人驻足，连忙堆起笑容：“二位公子好眼力！这是工部‘惠民坊’新出的混纺布，里头掺了北地特产的‘火绒草’纤维，看着粗些，穿上身可暖和得紧！比寻常棉布还便宜三成呢！”他口齿伶俐，显然是得了吩咐，将新布的好处说得头头是道。 东方澈伸手捻了捻布料的厚度与纹理，触手果然厚实温暖，点点头：“确是好物。掌柜的，这布销路如何寻常人家可能负担” 掌柜的笑容更盛：“托…托朝廷的福，定价本就不高，又减了税，如今京城内外好些成衣铺子都来订货！小老儿这摊子上，今儿一上午就订出去十几匹！寻常庄户人家，咬咬牙，扯上几尺给娃儿做件新袄，也是使得的。”言语间带着几分真实的喜悦。 东方澈与沈骁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欣慰。他们又行至一处售卖米面粮油、腊味腌货的区域。这里人气更旺些，扮演买家的宫人们提着篮子，认真地挑选、询价、付“钱”（特制的宫市铜筹）。东方澈的目光落在粮价标牌上，尤其留意着粳米、白面等主粮的价格，与记忆中离京前户部呈报的京城市价暗暗比对，又留心听着“顾客”与摊主的交谈。 “这新粳米瞧着不错，什么价儿” “回您的话，上等新粳米，一斗宫筹三十文，按外头市价折算，比上月还降了两文呢！今年运河漕运顺当，南边新粮来得足！” “腊肉呢这金华火腿看着油亮！” “好眼力！正宗的！按份量算，宫筹八十文一斤，外头铺子里少说也得百文开外！宫里采办量大，价钱自然实惠些！” 交谈声入耳，粮价平稳中略有下降，年节物资供应充足，价格也算公道。东方澈心中稍定。沈骁则被旁边一个卖民间小玩意的摊子吸引了过去。那摊子上挂满了色彩斑斓的风车、泥塑的摇头晃脑的生肖、竹篾编的活灵活现的蝈蝈笼子，还有几盏巴掌大小、制作极为精巧的走马灯。灯是细竹为骨，糊着半透明的素绢，内里小小的灯轮上贴着剪好的彩纸人像和马匹。灯下悬着极小的金铃。点燃灯内小小蜡烛，热气驱动灯轮旋转，彩人骏马便追逐起来，投射在素绢灯罩上，光影流转，栩栩如生，那细碎的金铃声也随之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妙啊！”沈骁眼睛一亮，拿起一盏绘着“将军破阵”图案的走马灯，爱不释手地把玩，“这手艺，比我家匠人做的还灵巧几分！这金铃悬得恰到好处，转起来声音不吵人，反倒添趣。”他少年心性，虽是将门之后，对这些精巧机括之物却有着天然的好感。 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笑容和蔼的老匠人，见沈骁喜欢，乐呵呵道：“公子好眼力！这是小老儿家传的手艺，就指着年节时赚点彩头。灯芯用的是特制的细蜡，燃得久，烟也小。金铃是家里老婆子一颗颗磨圆了穿的，声音清亮不刺耳。” “老丈，这灯怎么换”沈骁兴致勃勃地问。 “不贵不贵，两枚宫筹一盏！”老匠人伸出两根手指。 沈骁爽快地掏出宫筹递过去，挑了一盏“将军破阵”，又拿起一盏绘着“鲤鱼跃龙门”的，转身塞到东方澈手里，咧嘴笑道：“澈兄，这个给你！讨个年年有余、跃登龙门的好彩头！我瞧着比那些玉雕金铸的有意思多了！” 东方澈看着手中那盏小巧玲珑、透着民间烟火智慧的走马灯，感受着竹骨的温润和素绢的柔韧，再看看沈骁脸上纯粹明快的笑容，心中也是一暖，含笑收下：“骁弟有心了。这灯，确实有趣。”他手指轻轻拨动灯轮，看着彩绘的鲤鱼在光影中欢快游弋，叮咚的金铃声细碎悦耳。 两人提着灯，继续在宫市中穿行。行至一处售卖文房四宝兼海外奇珍的摊位时，东方澈的脚步再次放缓。这摊位位置颇佳，货物也极尽华美：湖笔徽墨端砚宣纸自不必说，更有来自南洋的玳瑁笔架、西域的鎏金嵌宝石墨盒、东瀛的描金漆器砚屏，件件价值不菲。吸引东方澈注意的，是摊位上几件看似寻常、标价却高得离谱的瓷器——一套青白釉的茶具，釉色温润，器形也算规整，但绝非凡品，却赫然标着“前朝官窑秘制，纹含天机”的字样，索价高达五百宫筹（折算银钱远超其实际价值数倍）。 扮演买家的几位宫人正在摊前流连，对着那套茶具啧啧称奇，似乎被那“前朝秘制”、“纹含天机”的说辞唬住，脸上露出踌躇之色。摊主是个面皮白净、眼神活络的中年人，正口若悬河地吹嘘着这套茶具的来历如何不凡，釉下暗纹如何暗合星象，得之如何能佑家宅平安、官运亨通云云。 沈骁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嗤笑一声，低声道：“哄鬼呢这釉色胎质，撑死是前朝民窑上品，离官窑十万八千里。还纹含天机我看是纹含宰客的刀！”他出身勋贵，眼界极高，一眼便看出其中猫腻。 东方澈不动声色，目光扫过摊位上其他几件标着“海外奇珍”、“古法秘制”名头、价格同样虚高的货物。他并未立刻发作，也未上前质询，只是对跟在身后不远处、同样扮作随从的暗卫首领，极其轻微地递了个眼色，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做了个“记下”的口型。暗卫首领心领神会，身形微微一动，便如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隐入人群中，目光锐利如鹰隼，已将摊位、货物、摊主形貌牢牢锁定。 沈骁看在眼里，会心一笑，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东方澈，压低声音：“澈兄，这就叫‘明察秋毫’吧跟小时候咱们溜出府看灯会，你总能发现哪家糖葫芦掺了劣糖一个样儿！” 东方澈失笑，瞪了他一眼，眼中却并无责备，只有少年好友间才有的促狭默契：“胡说什么，看你的灯去。”他扬了扬手中那盏“鲤鱼跃龙门”的走马灯，灯影流转，金铃叮咚。 两人说笑着，继续前行。沈骁很快又被一处现场制作糖画的摊子吸引。熬得金黄的糖稀在老艺人手中铁勺的勾勒下，瞬息间化作腾飞的龙、展翅的凤、憨态可掬的肥猪，引得一群扮演孩童的小内侍围在摊前，发出阵阵惊叹。沈骁看得兴起，也掏宫筹买了一条糖龙，拿在手里，也不顾形象，咔嚓咬掉龙头，嚼得咯嘣响，一脸满足：“甜！比宫里饽饽房的点心带劲儿！” 东方澈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摇头莞尔，目光却再次投向这片精心营造的“升平画卷”。灯火通明，货品琳琅，人影穿梭，笑语晏晏。表象之下，有惠民新政落地生根的暖意（如那厚实的混纺布），有年丰物阜的平稳（如那实在的粮价），有民间智慧的鲜活趣味（如沈骁手中的走马灯和糖画），却也藏着试图借机渔利、扰乱秩序的暗流（如那虚高定价、欺瞒顾客的摊位）。 雪花，终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起初细碎如盐，渐渐便成了鹅毛般的飞絮。洁白的雪花落在沈骁乌黑的发顶，落在他手中金黄的糖龙上，也落在东方澈提着的、光影流转的走马灯素绢灯罩上，更将这片宫市妆点得如同琉璃世界。 “下雪了！”沈骁仰头，呵出一口白气，脸上带着纯粹的兴奋，“瑞雪兆丰年，澈兄，好兆头！” 东方澈也抬起头，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温热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他紧了紧手中的走马灯，看着灯罩上因热气而加速旋转的鲤鱼光影，听着那细碎不绝的金铃声，又望向远处那个已被暗卫盯住的、标着虚高价格的摊位。宫灯的光晕在雪幕中氤氲开，映着他沉静而清朗的眉眼。 “是啊，瑞雪兆丰年。”他轻声应道，声音融在簌簌落雪声中，“只是这丰年之下，也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他迈开步子，步履轻快而沉稳，踏在宫市青石板上新积的薄雪中，留下两行清晰的履痕，向着灯火更深处行去。沈骁三两口将剩下的糖龙塞进嘴里，提着那盏“将军破阵”的走马灯，金铃叮咚作响，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