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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时,江姝第三次调整腰间玉佩的穗子。江颂宜托腮望着帘外飞檐,忽然听见姑姑轻声问:“你说卿墨的婚事。“ “姑姑是担心祁家“江颂宜转头,看见江姝指尖掐着帕子上的并蒂莲。车帘外透进的光照在她鬓边点翠簪上,晃出片幽蓝。 江姝叹气:“祁家虽说是皇商,可终究是商户。“她忽然抓住侄女手腕,“当年郝仁说祁瑞房里干净,我竟真信了!“ 江颂宜腕子被掐得生疼,面上却笑得乖巧:“祁公子不是还有个得宠的婕妤姐姐么“车轮突然硌到石子,她顺势抽回手扶住窗框。 “那会子郝仁说。“江姝突然哽住,耳根泛红。当年郝仁哄她说祁瑞是块璞玉,如今想来怕是早存了别的心思。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长公主府的金漆门钉。 江颂宜忽然凑近:“姑姑可查过祁公子身边人“她指尖在姑姑掌心画圈,“比如。奶嬷嬷“ 江姝像被火燎了似的缩手。贾嬷嬷的脸突然在眼前晃——上个月去祁家相看时,那个穿暗红比甲的妇人给祁瑞端药,手指蹭过他唇边。当时只觉得主仆情深,现在想来。 “颂宜!“江姝突然抓住她肩膀,“你方才说的奶娘。“话没说完又被颠簸打断。马车停在鎏金铜兽首门环前,车夫喊了声“到了“,惊飞檐角铜铃上的麻雀。 江姝下轿时踩空半步,幸亏玲珑扶住。长公主府的影壁浮雕着百子千孙图,她盯着那个抱鲤鱼的胖娃娃,突然想起贾嬷嬷微隆的小腹——上月祁夫人还笑说嬷嬷老蚌生珠。 “姑姑“江颂宜扯她衣袖,“玉佩。“ 江姝浑浑噩噩解下佩玉,满脑子都是郝仁当年的话:“祁家小子最是孝顺,待奶娘如同亲娘。“亲娘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穿过九曲回廊时,江颂宜故意落后半步。假山后转出个捧果盘的小丫鬟,青瓷盘里荔枝还沾着水珠。她忽然想起前世那个暴雨夜,祁少夫人浑身湿透闯进江府,发间还粘着片荔枝叶。 “贾氏有孕了!“记忆里的尖叫刺破耳膜,“那孽种是祁瑞的!“当时江姝打翻的茶盏,此刻仿佛又碎在眼前。 “颂宜!“江姝回头催她,丹蔻指甲掐进掌心。日头照在抄手游廊的卍字纹栏杆上,把影子烙成张密网。 江颂宜快走两步,装作好奇:“祁公子既无通房,怎会。“她故意拖长尾音,果然见姑姑踉跄扶住廊柱。 “休要胡言!“江姝呵斥声发虚。前头引路的嬷嬷诧异地回头,她忙扯出个笑:“日头太毒,有些晕眩。“ 待转过月洞门,江颂宜压低嗓音:“上月我去广济寺上香,听沙弥说贾嬷嬷求过安胎符。“她故意顿了顿,“说是给儿媳求的,可她守寡二十年。“ 江姝突然抓住她手腕,鎏金护甲划出红痕。记忆如潮水涌来——去年腊月祁府赏梅宴,贾嬷嬷穿着新裁的绛色袄子,祁瑞亲手给她系斗篷带子。当时只觉得主仆情深,如今想来,那妇人眼角的春色都快溢出来了。 “姑姑你看!“江颂宜突然指向荷塘。并蒂莲旁游过一对鸳鸯,公的正在给母的啄羽。江姝猛地甩开她的手,翡翠镯子磕在栏杆上“叮“的一声。 领路嬷嬷终于忍不住开口:“江夫人可要歇息片刻“话音未落,前头传来环佩叮当。长公主扶着侍女的手转过花障,石榴裙扫落几片海棠。 江姝慌忙见礼,玉佩穗子缠住了裙带。江颂宜低头帮她解时,听见头顶传来急促的喘息——姑姑的手在抖,像极了前世掀开白布看见卿墨尸身那日。 “江夫人脸色不好。“长公主蹙起描金的眉,“可是暑气太重“她腕间十八子手串哗啦作响,惊飞荷塘边的蜻蜓。 江颂宜突然抬头:“劳烦殿下赐碗冰镇酸梅汤。“她笑得天真,“姑姑昨夜为表姐绣嫁衣,熬到三更呢。“ 长公主挑眉:“江姑娘倒是孝顺。“转身吩咐侍女时,鎏金护甲在江姝眼前晃过,像把开了刃的刀。 江姝盯着塘面破碎的倒影,突然看清自己扭曲的脸。原来她才是戏台上的丑角,被郝仁耍弄了半辈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听见自己说:“妾身今日前来,是为退婚。“ …… 花厅里浮着牛乳甜香,香炉吐出缕缕青烟。长公主捏着银叉将糕点递到江姝唇边时,窗外正掠过一对翠鸟,啾鸣声惊得她指尖一颤,奶糕上的糖霜簌簌落在海棠红裙裾上。 “阿姝快尝尝,这流心是用新鲜牛乳熬的。“长公主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玛瑙盘沿,叮当一声脆响。江姝机械地咬开冰皮,温热的奶浆涌进口腔,喉头忽然像堵了团湿棉花——贾奶娘当年总爱用牛乳兑蜂蜜哄她喝药。 江颂宜捏着银匙搅动杏仁茶,忽然笑盈盈开口:“这糕点竟能流出奶来,不知唤作什么名儿“她尾音拖得绵软,惊得江姝险些呛住。抬眼望去,那人正用帕子轻拭嘴角,葱白指尖沾着点奶渍,倒真像个不谙世事的闺秀。 “冰皮流心奶糕。“长公主抚掌笑道,“颂宜若是喜欢,带两匣子回府便是。不过...“她忽然压低声音,“这可不是厨娘的手艺。“ 江姝捏着半块糕饼僵住,糖霜在掌心融成黏腻的汗。花厅外传来环佩叮咚,苏盛绛紫官袍晃过雕花槅扇,后头跟着个雪色身影。辛夷道一今日未束玉冠,鸦青长发用素绸系着,倒比那日宫宴更显清瘦。 “太子表哥!“江颂宜起身时碰翻了青瓷盏,杏仁茶在锦缎桌布上洇开褐痕。她浑然不觉似的,捧着玉佩往前凑了半步,“您看这可是...“ 辛夷道一的目光掠过她发间颤巍巍的珍珠步摇,忽然咳嗽起来。苍白的指节按着心口,月白广袖滑落,露出腕上三圈菩提珠。江姝盯着他衣摆银线绣的云纹,想起坊间传言——太子这咳疾,是当年在冷宫落下的根。 “确是孤之物。“他接过玉佩时指尖擦过江颂宜手背,惊得她倏地缩回手。羊脂玉在掌心转了个圈,龙纹映着窗外漏进的日光,“既然县主拾得...“ 江颂宜突然抢话:“臣女不敢居功!“她鬓边珠花撞得噼啪响,“那日厢房窗棂未关严,许是风吹落的。“说着又要下拜,鹅黄裙裾扫过满地碎光。 江姝别开脸咽下最后一口奶糕。牛乳的腥气泛上来,混着长公主身上沉水香,熏得人太阳穴直跳。她看着江颂宜故作镇定的侧脸,忽然想起上月这人还讥笑尚书府小姐给探花郎绣荷包是“倒贴“,眼下倒演得情真意切。 “孤是说,“辛夷道一将玉佩轻轻搁在江颂宜面前的青玉案上,“此物既与县主有缘,便赠予县主把玩罢。“ 花厅霎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江颂宜盯着玉佩上那道浅浅的裂痕——前世她亲手摔的。那日东宫海棠开得正好,他说“此玉可调羽林卫“,她反手就将玉佩砸在汉白玉阶上。 “殿下说笑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这般贵重之物...“ “收着吧。“辛夷道一转身时带起一阵药香,苏盛忙上前搀扶。江姝瞥见他腰间空荡荡的绦带,突然想起那日宫宴——江颂宜撞翻酒盏时,手指分明勾住了太子玉佩的流苏。 长公主打着圆场:“颂宜快收好,太子赐物可是福泽。“转头又嗔怪,“道一也是,赏人东西还板着脸。“说着亲自往江颂宜碟中添了块奶糕,“尝尝这个,里头裹着桂花蜜。“ 江姝盯着案上玉佩。龙睛处嵌着的墨玉突然闪过幽光,像极了贾奶娘临终前浑浊的眼。她猛地起身:“姑母,我...我去看看小厨房的杏仁酪。“石榴红裙裾扫过门槛时,听见江颂宜轻声说:“那臣女便斗胆收下了。“ 雕花窗棂透进的光落在碧玉佩上,龙纹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江姝眼尾抽了抽,这玉佩分明是皇室男子贴身之物。她正要开口,却见辛夷道一将玉佩系在江颂宜腰间,手指掠过流苏时轻得像片羽毛。 “表哥倒是大方。“苏盛突然从廊柱后转出来,锦缎靴子碾碎了地上的海棠花瓣。他盯着那枚玉佩冷笑:“去年我生辰想要这玩意儿,表哥不是说皇后遗物概不外赠么“ 长公主手中茶盏“咔嗒“磕在案几上。江颂宜抬头时,正撞见太子眼底转瞬即逝的寒芒。辛夷道一转身时广袖带起檀香,温声道:“表弟若喜欢,库房里还有块螭纹的。“ “谁稀罕!“苏盛梗着脖子嚷嚷,耳根却涨得通红。他今日特意穿了新裁的雨过天青袍子,袖口银线绣的云纹被攥得皱成一团。 江颂宜忽然想起前世苏盛醉酒后的话:“我那时总想惹你注意,蠢得连孔雀开屏都不如。“此刻少年眼底的恼羞成怒,倒与记忆里重叠了七八分。 “盛儿!“长公主揉着太阳穴,“你不是约了李尚书家公子赛马“鎏金护甲在案几上划出细痕,惊得檐下鹦鹉扑棱翅膀。 苏盛却像钉在原地,直勾勾盯着江颂宜腰间玉佩:“某些人别以为得了块玉就能攀高枝,表哥最讨厌。“ “孤确实珍视此物。“辛夷道一突然截断话头,玉白的手指抚过玉佩边缘,“母后临终前说,要赠予最。“他顿了顿,转眸看向江颂宜:“最该赠之人。“ 江姝手里的帕子突然落地。她分明看见太子说“最“字时,喉结轻轻滚了滚。这哪是赠玉,分明是。 “殿下!“江颂宜突然退后半步,“民女粗笨,怕损了这般贵重之物。“她解玉佩的手被按住,太子掌心微凉,指尖却烫得惊人。 苏盛突然冲过来扯她袖子:“装什么清高!方才接玉佩时怎不见你推辞“江颂宜被他拽得踉跄,腰间禁步撞出清脆声响。辛夷道一倏然沉了脸色:“松手。“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惊得苏盛触电般缩回手。他从未见过太子这般神情,像是雪山突然崩塌,露出底下锋利的冰棱。 长公主突然笑出声:“颂宜不是最爱冰皮奶糕么太子前日新做了些,不如。“她话音未落,辛夷道一已转身:“孤教县主做。“ 江颂宜盯着他月白袍角上的鹤纹,忽然想起太白山上的雪。那年她误食毒蘑菇,师父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积雪,鹤氅扫过的地方留下蜿蜒痕迹。 “我也要学!“苏盛梗着脖子挤进两人中间,锦袍蹭上江颂宜袖口的丁香绣纹。辛夷道一淡淡扫他一眼:“膳房燥热,表弟确定“ 长公主扶着额角叹气:“盛儿连糖盐都分不清。“话没说完,苏盛已经追着那对月白与藕荷色的身影穿过月洞门。小径上的鹅卵石被他踩得噼啪响,惊得池中锦鲤四散。 膳房里蒸腾着奶香,江颂宜挽袖露出截皓腕。辛夷道一站在她身后指点:“糯米粉要过筛三次。“呼吸拂过她耳际,惊起细小绒毛。 苏盛突然挤进来:“这有什么难!“他抓起面筛胡乱摇晃,粉雾扑了满脸。江颂宜转头要笑,正撞见太子抬手为她拂去鬓角面粉。玉戒擦过耳垂时,她突然想起前世那个雪夜,师父用同样姿势替她摘下发间枯叶。 “火候过了。“辛夷道一突然握住她执勺的手。江颂宜手背贴着他掌心薄茧,恍惚听见太白山的山风掠过竹海。苏盛在旁打翻糖罐,粘稠的蜜汁顺着案台滴落,像极了那年她为师父熬药时洒了的汤药。 长公主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般光景:太子握着颂宜的手在调馅,自家儿子正对着烧糊的奶糕跳脚。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皇兄手把手教先皇后雕木簪的模样。 “姑母快尝尝!“苏盛献宝似的捧来团黑乎乎的东西。长公主勉强咬了口,甜腥味直冲脑门——这傻小子把糖当盐用了。 檐下铜铃叮咚作响,江颂宜将奶糕装进食盒。辛夷道一突然递来帕子:“沾到脸了。“她抬头要接,却见他径直替她擦去鼻尖面粉。远处苏盛打翻的铜盆“咣当“砸在地上,惊飞满树麻雀。 江姝站在廊下看着,突然明白太子说的“最该赠之人“是什么意思。她摩挲着腕间玉镯,想起今晨颂宜问及祁家婚事时闪烁的眼神,突然觉得玉佩系在谁腰间,倒也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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