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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值云腾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堂前,拿过林场的当值记录,飞快又细致的看了一遍。 林场,又是林场,这不刚好也是曾可的去处么! 看来这工部四司之一,掌管山泽草木、田猎矿冶的虞部,早已被周仕丹一手掌控,成了他的私人作坊。 只怕上至郎中,下至书吏,皆由其心腹充任,一切关涉山林政令之安排,无不经其私党之手。 怪不得呢,那窦麒无才无学,竟也能当上乌池监监正。 如今思来,足见其权势根深蒂固,固若金汤啊! 所有的信息如闪电般在李值云的脑中过了一遍,她直眉瞪眼,忿然作色:“那下官就要敢问周尚书一句了,这份当值表如何就刚好在周尚书手中难不成,您早有准备还是说,您方才拐去了一趟虞部,现制了一份新的出来呢” 周仕丹听到此话,声如雷响:“李司台,你慎言!” 他一派严肃,震了震场,眉间又转而带上了三分宽仁之色,“看在你是陛下红人的份上,本官今次就不与你计较。若下次再敢信口雌黄,胡乱攀诬,意指本官与其他衙门朋比为奸,相互勾结,本官必要在御前参劾你一本!你那冰台司,若是细查起来,也未必就是什么清水衙门!” 话罢,他冷冷一哼,眉眼如刀,狠狠的剐了李值云一眼,一脸横肉上透出满满睥睨。 在场的冰台司众人一听这话,个顶个的挺直腰背,握紧拳头,几欲从座位上蹿出。 一时间,公堂内剑拔弩张,一点就着。 徐益立马抬手,示意李值云退下。李值云暗暗切齿,只好回到旁听席坐下。 徐益把当值表合上,掷到了摞成小山的卷宗之上,状态冷静下来,面如平湖般说道:“既然双方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证据,只能暂且休堂。待到来日有新证据归案,再行审议。”他看向了周仕丹,“届时,下官必会知会周尚书前来旁听。” “好!”周仕丹扬声,来了个字正腔圆的好,“那本官,就静待徐少卿的消息。” 话罢,拂袖就走,可谓是高视阔步,八面威风。 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徐益寡淡的眸光落到了法案上,淡声说道:“把楼水昌带回大牢,将赵霄收监,再将其子,安置在内院庑房,严加保护。”随后,长长的吐出口气,“退堂!” 不惊不亢的惊堂木声,为今日的博弈和纷乱画上了一个句号。 案犯们被带走了,堂内的其余人等,仍是枯坐那里,迟迟的回不过神。 最后,还是徐益走到了李值云面前,看着她出神的模样微笑着说道:“回吧。” 李值云终于大大的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如梦初醒般说道:“我等,只在寻找真相方面下足了功夫。却架不住有人,在掩盖真相方面,发愤图强,修炼圆满。” 徐益绽放出了大大的笑容,似一株亲人和蔼的高岭之花:“原先我还提醒你呢,要在官场纵横之间,多加用心。不想,我也成了那五十步笑百步之人。罢了罢了,收摊回家,来日方长。” 刘晃整理着袖子,步步铿锵的走了过来,“走吧,司台,徐少卿说的对,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收摊了,收摊了!” 李值云起身,目光随意的扫了一眼身旁的小豌豆,这便黑着脸,踏出了门槛,步入了漫天飞雪之中。 雪越下越大,像是撕碎了满天的棉花套子,她不由得想起姥姥的那个幽默比喻,这雪下的啊,雪片跟雪片缠到了一起,就跟老母猪产下的猪娃蛋似的。 适才短暂的作了一笑。 李四合在家熬好了鸡汤,一直等着闺女和外孙女回来。然而人是等到了,只不过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径直往睡房里去了。她身后那崽子,讪讪的,耷头耷脑,一副做错事了模样。 “哎这……” 想叫她们喝汤,又不敢多说,这闺女脾气硬,再触了霉头就不好了。李四合只好作罢,吩咐婆子,等瞧准了时机,给她们盛上两大碗,一定要热腾腾的。 进来睡房,睡房很大,烛火很暗,大雪在窗外簌簌落下,映得满室都是流动的雪影儿。 这一路上,师父走的快,小豌豆就走的快。师父走的慢,小豌豆就走的慢。师父停下,小豌豆就停下。 现在,师父坐定在了床尾,身披雪影儿,默不作声。 而小豌豆,就自觉的站到了她面前,三步之外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师父,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审判来到。 应该又要挨打了吧,小豌豆这样想着。下意识的夹了夹屁屁,思考着该怎么减轻疼痛。 可李值云,却没打算打她。气过了头,就不想打了,心中生出了一种极端的情绪。 她不禁想到,那些处死女婴的方法。投井,溺死,扼死,甚至一锅焖了,吃肉。 人心里的恶,在特殊的机缘之下,总能轻易的被唤醒。 李值云直直的看着墙壁,余光留白之处,全是小豌豆。而此时的小豌豆,正像一块身影孱弱,等待下锅的肉。 身为她的师父,又是她的上司长官,本就对她有生杀予夺之权。 而今夜,李值云头回忆起了这项权利,并于心中反复琢磨,几度欲发。 然而最后,她终究是个明智的人,便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感化。 李值云滚了下喉咙,开始说话了。并且有些事情,她不愿直接戳破,只是包在了话语里头。就先从,周仕丹的恶行说起吧。 “你知道吗” 开场白的清冷嗓音,回荡在空阔的室内。 “大理狱隶属于大理寺,由大理卿全权辖制。后来,周仕丹几欲强行介入,欲将大理狱分设左右,既左断刑,右治狱。” “简而言之,就是把审理和判决分开。” “表面上,该举似显公正。实则,权利一旦面临流失与分割,必将引发更多人挟私入场,明争暗斗。以致枝节横生,使原本简单之事趋于复杂。” “周仕丹之心,堪比司马昭之心,早已是路人皆知了。” “这数年以来,大理卿一直于此事上,与他全力抗衡。” “然他贼心不死,竟从微末之处着手,在早已废弃的刑部大牢之中,发明了数十种酷刑。” “这些酷刑,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并时常以各种由头,从大理狱中提出囚犯,前往刑部大牢进行刑试。受试者非死即残,其惨状远超人彘。有些囚犯本应在服刑期满后重新开始生活,却被他潦草地断送了生路。” “试用过的刑具,他便执意要引入大理狱。眼下未能得逞,恐怕下一步,就要来侵扰我冰台司的诏狱了。” “许多人猜测,他的举动或许得到了圣人的默许。而那些被草草虐杀的囚犯,也可能是圣人的意愿。” “就好比,饿死在狱中的驸马。驸马虽未被试刑,却能被活活饿死,可见一斑。” “圣人之一切主张,自有其明断,我等也不该揣测天意。” “只是不论如何,这周仕丹终究是三法司一毒瘤。行过的包庇窝藏之举,更是不胜枚举。” “不说远的,只说你知道的。” “楼水昌误杀丁言,已是铁案,判了他十年流刑,发配林场为奴。而这周仕丹,却将判牍发回,勒令重审,大有一种不无罪释放,就绝不干休的模样。” “他仗着圣人宠信,可谓是为所欲为。今日他呈上的证据,你也是亲眼看到的了。” “一个刑部尚书,而今已染指工部,那在我等看不到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衙门与他沆瀣一气。” “他不仅视律法为儿戏,屡次罔顾司法公正,刻意制造冤假错案,使无辜者蒙冤、受害者难雪,更有各路消息表明,他在多方渠道中大肆敛财,利用职权与势力进行利益输送,收受贿赂、插手工程营造,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形成庞大的利益链条,严重破坏了公平秩序。” “……” “罢了,只和你说这么多了。你若还觉得,你愿意在心中,站在他那一面的话,师父也无话可说。”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李值云也算是吐尽了胸中的污秽。 她抻了抻腰,发现婆子候在门外,这便唤她进来,接过了鸡汤,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小豌豆坐在一旁,捧着汤碗,一直默默的,头也不抬。 饮罢了鸡汤,洗漱过后,这便上了床。一人一个被窝,不再像往日那样脸对着脸,身挨着身,只是背对着背去,各自入眠。 没过多时,小豌豆翻过了身,用小手搂住了师父的腰,软软的,轻轻说道:“师父,我不是真心和他站在一面的。” 李值云睁眼,看着透进窗子的雪光,嘴唇蠕动,声音轻轻的,却如雪一般冰凉:“师父知道。” 话音落下,室内重归沉寂,白雪落地的声音突然就清晰起来。一层层,一片片,现在外头的积雪,都要过膝深了吧。 室内的炉火渐渐微弱下去,木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崩裂声,把这片沉寂,推向了更深之处。 窗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将外头的雪色纷扬,割裂成模糊而寂静的片段。 李值云看了一眼,又看到墙壁之上昏黄的影子。小豌豆抠着小手,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一刻,时间像是被雪埋住了,沉重而缓慢,两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沉沉的起,再沉沉的伏,最后化作白气,落定在冰冷的夜里。 旋即,小豌豆打破了沉寂,试图得到师父的理解和原谅,“师父,是因为你的那句话,叫豌豆害怕。” “哪句话”李值云动了动身子,有了一丝寒冰消融的意味。 “你说,你羡慕我姑姑。你还说,害怕豌豆丢了,可由于没有血缘关系,不知该怎么把豌豆找回来。” 小豌豆一眼不眨的,看着李值云的后脑勺说道,她那光洁乌黑的长发,正如黑丝一般垂在枕上。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李值云翻了个身,仰躺着,直直的看着屋顶。 “因为豌豆想到,早在今年上巳风筝案时,师父就怀疑过姑姑,怀疑姑姑是杀害案犯的凶手。还派人把我们的医馆,翻了个底朝天。豌豆觉得,师父对姑姑有偏见,不喜欢姑姑,所以在心里想过,处死姑姑。如果姑姑没了,豌豆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么师父就理所应当的成了豌豆最亲的人。所以,师父才有那样的话。豌豆以为,师父真正在想的,并不是豌豆丢不丢的问题。而是豌豆在失去姑姑之后,该怎么和豌豆相处的问题。” 小孩是聪明的,一语中的。也是智慧的,直指核心,却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误伤姑姑。 李值云一时无话,仍然是盯着屋顶。紧密思考着该怎么回答,因为小孩说的,都是真的。 自己看着人证有了,物证有了,一时得意,联想到了以后。这便于无意之中,泄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其实,自己是多么爱这个孩子的呀,甚至还有了一丝庆幸,今后可以独占她了。 旋即,她转过身来,把小孩的小手,放进了被窝。 随后盯着小脸叹道:“好贵的一碗粥啊!” 小豌豆的眼睛,也紧跟着闪躲了一下。 李值云平声说道:“师父不是傻子,周仕丹这么快就知晓情况,并且有备而来,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了。吃粥的功夫,不到两刻钟,结果一切都变了,打乱了所有的计划。你知道今日公堂之上,为何一开始不带楼水昌上堂吗” 小豌豆摇了摇头。 李值云接着说道:“原是和徐少卿商议妥当,先使用策略,诱供也好,逼供也罢,务必使那赵霄招供。等到罪证更加坐实一等,再提审楼水昌,一切将会水到渠成。不料有人报信,周仕丹骤然现身。赵霄一见到他,犹如靠山降临,岂会如实招供这些犯罪之徒,又有几个不是狡诈之辈咱们先前付出的一切努力,几乎都白费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