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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京城袁府自然不知道送来的懿旨中还经了一起弯弯绕绕。袁政作为皇帝近臣,是为数不多得谕于行宫赴宴的外臣之一,也在所料之中;而袁母温氏早已获二品夫人之衔,即便无有此指令,亦为随贺之列;唯舒莞音领旨时惊余复喜,喜余复惊,多有惴惴之感。 温氏知她心意,宽解道:“不必担心,庆典时自有女官引导,一张一弛都有王妃公主人作范,命妇小姐不过是跟在后头随个礼罢了。说句不好听的,娘娘们坐在高位上,看不看得见还两说呢。你又是个青年的姑娘,便是偶尔略有些个错处,也没人会挑你。如今正位中宫的虞皇后是个菩萨性儿,待人待物最是可亲,说起话来和和气气的,从不尊威。何况还有我在前头周全,你呀,只安安心心跟着我就好。” 舒莞音听姨妈此语,虽知是宽她心肠,却也宽心些许。未免温氏担忧,遂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应了下来。 话说这参加千秋宴的公子王孙们早在三五日前便赶至了行宫之处,自由皇室内官们为之安置居所,于清晏近郊。也有那迟些的,再若何也已于廿八俱备停妥。而至这夜,行宫上下除万岁外通共不得安稳。 方到廿九四更之时,便见行宫外十里长街各处明笼高悬,隐闻细乐声阗。不及五鼓时,温氏已起身按品服大妆,舒莞音虽无品阶,亦早早起来正妆盛服,只待入宫参拜。 房里于嬷嬷正给温氏梳着头,见她眉头紧锁,嘴角一直念叨着过会子要嘱咐舒姑娘的话,于是替她宽心:“太太不必焦心,姑娘虽不是宦官人家出来的,可也不是那等小门小户没个分寸的。姑娘会瞅眼色,今儿只跟着太太后头依着葫芦画瓢,断不会有什么差错。” 听着于嬷嬷的话,温氏不由作叹:“莞音那孩子,无论是模样气派,哪里都赛得过这些京城小姐,偏就矮在了身份上。她但凡有个为官做宰的叔伯兄弟,我便能依礼将她记名膝下做个义女,往后说亲作媒能添些光彩。你是不知,那些官家太太们眼界高着呢,说是袁府的姑娘,一听带个‘表’字,忙不迭就打诨插了科。” 于嬷嬷劝道:“民间都说‘有福女不进无福门’,那是那些人家没造化。姑娘虽说违了父母,有太太疼得心肝肉似的,又秉气敦和,可见福分不浅。那些夫人公子们既挑这个,便让他们讲究去,咱们倒也没必要上赶着好话贴去。” 温氏闻言却笑了:“要说没造化,看我身边就有个没造化的呢。前儿你瞧着莞音是有意,怎么送礼照面回来便闷闷的不说话了,可见是执衡怎么说了或做了叫人着恼的事儿了。罢,罢,也是他没福气。哥儿虽在我膝下养大,又何时听过他老娘的话,横竖如今也这么大了,是非对错由着他去,就说一辈子做个旷夫我也管不了。要不说是女儿好呢,还是莞音体贴知理,怨不得我要多疼她些个。” 因有时辰管着,不过如此念叨两句,便出门升车往行宫而去。 待至行宫之时,天意熹微。及入辰时初刻,钟鼓楼的鸣声渐渐弱下去,东西两侧的掖门才缓缓洞开,身着青罗鞠衣的司赞女官手执金册,导引命妇分两列徐行而入。 穿过五重宫门,至嘉宁殿陛前听训待礼。至巳时正,方闻韶乐大作。先是编钟九响,继而笙箫笛管齐鸣《千秋乐》。十六名女官执金瓜、玉斧、香炉、拂尘前导,而见一宝相庄严的女子着织金云龙纹缘边深青翟衣,戴十二龙九凤冠,升座坤宁宫正殿宝座。座后设朱红描金凤纹屏风,左右各置孔雀翎羽掌扇。 女官展黄绫仪注,高唱:“班齐——”命妇按品级依次入殿。由宗室之长的肃亲王妃同宁昌大长公主分列两处,领各班官眷先行六肃礼,即敛衽为礼,每肃一次,躬身更深一分。继而三跪三拜,声念贺词,后方起。 礼毕,皇后赐座看茶,由宫女引女眷们分坐东西两廊下,每人一榻一几,按品用紫檀木雕花榻及红木嵌螺钿榻不一。几上陈设着御制甜白釉果盘,盛着蜜渍金桔、糖腌脆梅等茶饯。 一套下来,舒莞音只觉头昏脑胀,?髻上层层叠叠的华胜分心压得她几乎要立不住,又是心神紧绷,着实寸阴若岁。好容易挺到昭懿殿飨宴之时,才稍稍松泛些许。 旁边坐的是齐国长公主萧静妧,因曾在从前在舒莞音同几位小官家的女儿受欺辱时帮其出过头,故有几分相识,见她脸色泛白,便和声问道:“舒姑娘可是体有不适么” 舒莞音听公主问候,忙含笑回道:“谢公主关怀,只是因臣女微芥,未曾见过此等盛面,一时有些露了怯而已。” 萧静妧不禁一笑:“你可真会说话。若说露了怯,适才我看你一举一动都在规矩上,可是半分不妥也没。看你娇娇弱弱的,便是真不爽利也不打紧,你瞧,”她朝右侧扬了扬脸,“那儿可不是空出了两个,一个是裴婕妤,听说近些日子伤了风不便见人,禀了娘娘才刚走了;另一个是玥宝仪,怀着身孕月份大了,皇上与娘娘体恤,许她见了礼便回宫歇下了。” 萧静妧转头看着她,唇畔扬着暖意:“你若不好受,也不必强撑着,娘娘和气着呢,从不在这些细枝上理会。不若我带你到外面透口气,横竖离散席早着呢。” 另一侧坐的也是一位勋贵家的小姐,素来直肠嘴快,闻言揶揄道:“怕是公主在这里听我们嚼舌耐不住了要出去,拉着舒家小姐做靶子呢。” 舒莞音忙圆道:“姑娘差了,确是我心头闷得慌,公主怕我难受,才要陪着我出去散散心呢。” 那小姐见她当真,也不再打趣,轻笑着甩了甩帕子。 萧静妧同她相熟,故意虎着脸道:“一会儿娘娘要问起,你可要替我们俩圆好了,要不然有你好瞧的。”说罢,忙拉起舒莞音,从后悄悄退下离去。 二人出门沿了一兰洲滨畔迤逦走着,舒莞音虽与萧静妧并不曾有什么交情,却见她待人热络亲和,全不似平常所见的贵女摆出一副倨傲的样子来,因也话语安常如故。一时两人竟聊得十分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至一处宫苑前,见一个纱罗裹的清秀佳人从后绕了出来,而萧静妧已先唤道:“兰若。” 那被唤的美人听声住了脚,笑面迎上来行了礼:“公主来了。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 舒莞音微微福身,眉眼轻垂:“家兄现居户部尚书一职。” 兰若携了她的手笑道:“原来是袁大人家里的姑娘。想来今儿是和公主一起来看我们宝仪的吧” 萧静妧执扇掩面,美目流盼:“宋姐姐要是想我了,我便去陪姐姐说说话;若是不想,咱们可不能眼巴巴地上去讨嫌。” 兰若见她作势要走,忙拉住她的袖子:“宝仪昨儿还念着呢,岂有不想之理。今得公主贵驾临门,奴婢若是没留住公主,宝仪不定要怎么责怪呢。” 萧静妧摇了摇扇子,慢悠悠道:“如此说来,我们便是却之不恭了。舒姑娘,咱们且进去瞧瞧吧。” 入了内室,便见一怀妊美人慵慵地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拿了卷书闲闲读着。旁边一个宫女拿着香捶给她慢慢敲着腿。 听闻动静,美人缓缓抬眸,一面笑着问候,一面吩咐上茶,欲要起身时便被萧静妧按了住,只让她好生卧着。 舒莞音却是看得怔住了,一时竟滞了步子。还是萧静妧过来拉她,才堪堪回过神,忙俯身见了礼,“臣女给玥宝仪请安。” 宋湘宁笑意清浅,柔声唤了起来,请她二人坐下。 萧静妧掩唇轻笑:“妹妹方才在昭懿殿还好好儿的,想是一路走来叫日头晒化了,叫这清凉殿的冷风一吹,才恍了神儿。说到底是我想的不周全,只担待着自己身强体丰,却疏忽了妹妹玉质纤纤。妹妹可莫要恼我。” 舒莞音婉声道:“倒不是为这个,只是乍一见宝仪容色倾城,看得呆住了,才一时失了礼,还请宝仪莫怪。” 萧静妧“嗤”地一声笑起来,拉着宋湘宁的手晃道:“宋姐姐你看,这么一个招人疼的小娘子我可给你找来了,真真比我这贫嘴贫舌的讨欢喜多了。” 宋湘宁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你倒是不贫舌,就是说话儿跟吃了姜似的热辣,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真真不如人家小娘子可心儿。” 眼前女子琼英腻云,玉骨冰肌,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一喜一嗔尽现婀娜。音语偆偆,貌容菀菀,远比画中胜出如许。如此稀世佳人,自当见之难忘,思之若狂,难为他谨念于心,为之守身如玉。 舒莞音黯黯垂眸,古来情事多为不易,表哥如此,她亦如此。想来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强求不得。 正伤神间,看一宫女捧了几节修整好的翠竹进来,行礼后道:“宝仪,这竹子可放哪儿好呢” 宋湘宁素手轻抬,遥遥指了指窗下的美人觚:“灌了水插那里吧,同那秋香色的软烟罗相衬,也是凑趣儿。” 雪信应下,遂抱了美人觚出了室中。 舒莞音怕叫人看出心里郁郁,遂笑问道:“原来宝仪喜欢翠竹吗” 宋湘宁正端了素瓷青盏浅浅小酌,而后徐徐置下:“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着竹子比寻常花蕊儿的要长久些。看那些花儿姹紫嫣红开着一时,却终究要红衰翠减,叫爱惜它的人心里难过。却不比竹子朝夕相伴,绵邈长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想来嬿婉良时,赏心乐事,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终成惘然。舒莞音听她此语,忽而思及儿时在蓉城听得的戏文,一时悲从心起,黯然销魂。 不及忍泪定神,忽而听外面乱嘈嘈地起了声响,而后见一太监满脸惊惶地进来禀道:“宝仪,公主,外面不好了!” 兰若轻斥道:“主子们都在这儿呢,有话好好说,没得吓倒了人。你且把话说明白,什么叫不好了” 小禄子哭丧着脸:“听外头人说大皇子不知怎么的掉进了荷花池子里,偏当时又没人看在跟前。正逢裴婕妤路过池畔,不顾病体下水去救大皇子,怎奈身子孱弱无力,实是力不从心,一时两个人都溺了水。后来御前的宫女书影听到这边动静,才喊人救了上来。可是耽搁久了,救上来时两个人都不省人事,现宫里的太医们都聚在了那里,皇上和皇后也去了,只怕,只怕……”他没敢再说下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宋湘宁连忙就要起身往那里去,萧静妧却拦下道:“宋姐姐,你如今不比往日,身子越发重了,也禁不住受惊。你且在宫里等着消息,我去看看如何了。” 宋湘宁因月份大了,心神又着实惊动不小,鬓角处已然蒙了薄薄的汗意,心里一颤一颤的,身上更是力不从心。闻言也只得道:“那便依你说的,好生去看看究竟,我在这里等你。” 舒莞音面上亦有些变色,见萧静妧起身也要随着去,却听她道:“舒姑娘,你且一同在这里等着,你秉气柔弱,怕是见不得这些场面。” 这算是隐晦提点她了,舒莞音微微一怔,旋即郑重点头,让她放心。 及至宫殿还有些路程,便听得凄声哭唤。萧静妧心里发沉,脚下愈发快了起来。 待到宫门前,见妃嫔宗妇等跪了一地,她不及多想,也随身后跪了下来。不多时,一个太医服饰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到殿前跪下磕头,颤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婕妤娘娘,婕妤娘娘她,殁了!” 偌大的庭院中猝然寂寂无声,四野阒然如寒潭幽谷,令人心生胆寒。所有人都将头深深地埋下,慑唇缄口,息不敢通,声不敢扬,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时而能听到殿中传来的隐隐泣涕,幽如异界而来,悚然可怖。 不知过了多时,见帝王一脸恸色地走出来,声音暗哑无力:“传朕旨意,咨尔婕妤裴氏,舍生取义,护嫡有功。朕感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念其忠烈,追封为妃,谥号恭慎。一应丧仪,视同贵妃礼。尔礼部即日议定丧仪细则,不容轻慢。” 帝王话音方落,一声销骨断肠的悲鸣訇然作响,如裂石穿云,直上青冥。公西韫脸色蓦然惨白,瞬间打了个寒颤。夏风炎炎地吹过他的身上,却有如奔飙呼啸而过,摇荡着枯桑一般的躯体。 “皇上……”许清宜见他如此,悲恸之余更添惊魂不定,忙要上前扶他,却被帝王一把甩开,踉跄着往殿中奔去。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皇后哭得不能自已,跪倒在床边,紧紧地握住那病榻上已是冰凉的小手,颤抖着往自己的脸上贴去,似乎要唤醒那小小的、再无搏动之象的心脉。 她本是虚透了的身子,哪能禁得起这般大悲大痛,发出一声如昆山玉碎的泣血哀啼,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公西韫半抱半托住她,已失了血色的嘴唇不停地搐动,望着眼前寸处,手臂颤栗不止地缓缓抬起,似要抓住什么,却终究只等到了眼中落下的滚滚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