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睡卧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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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的夜，清寒像浸了薄荷的水，顺着丹房的窗缝往里渗。窗纸是新糊的，米白色的棉纸透着点朦胧的月，将院中的老槐树影拓在墙上，风一吹，那些枝桠的影子就轻轻晃，像谁在纸上描淡墨。 玄元躺下去时，身下的稻草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这稻草是午后刚晒过的，带着阳光烤过的暖香，混着灶间飘来的草木灰味，裹得人浑身发松。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闭眼，而是先让神念一点点沉下去——像投石入潭，看着那点意识穿过胸口的滞涩，掠过胃脘的温热，最终落在黄庭深处。 那里的金珠正泛着温润的光，像浸在温水里的羊脂玉，光晕柔和得能映出玄元的神念。尹喜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来，不是此刻说的，是三日前在灶台边，他一边添柴一边慢悠悠讲的：“睡卧时的诚意最是藏不住。人一放松，神念就容易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的，阳气跟着散了，就像没关紧的门，风一吹就漏了暖。” 玄元轻轻吁了口气，试着让神念像只手，轻轻拢住那金珠。指尖触到光晕的刹那，像摸到了刚出窑的瓷，温温的，带着点韧性。 对面的床上传来窸窣声，是尹喜翻身了。玄元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侧过身，蜷起了腿，右手轻轻搭在丹田处，手腕的弧度柔和得像护着只刚破壳的雏鸟。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漏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银，倒比年轻时更显清癯。 “像猫蜷着睡。”尹喜的声音带着夜的沙哑，混着稻草的气息漫过来，落在玄元耳里，像落了片温软的羽毛，“身子弯一点，气脉就顺一点。你看那些过冬的蛇，都是盘成圈儿的，暖才散不了。” 玄元依言蜷起腿，膝盖轻轻抵着小腹。果然觉出气脉里的暖像突然有了跑道，顺着脊椎往下淌时，少了往日的滞涩。先前总觉得气脉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这会儿一蜷，倒像溪水绕着石子走，弯弯绕绕的，反倒顺畅多了。他甚至能“看”到那点暖顺着尾椎往下沉，在会阴处打了个旋，又慢慢往上浮，像鱼在水里吐泡。 “神念别攥太紧。”尹喜又翻了个身，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刻出眼角的细纹，像老树的年轮。“像盖薄被，太沉了压得慌，太轻了又兜不住暖。就那么松松护着，像母鸡孵蛋，不离不挪就好。” 玄元试着松开神念——先前总怕金珠的光暗下去，攥得太紧，倒像把暖捏出了汗。这会儿一松，神念像层细纱，轻轻罩在金珠上。他能感觉到金珠的光在纱底微微起伏，像人的呼吸，匀净得很。原来护着暖，不是要攥碎了，是要捧着，像捧着碗刚沏的茶，既要防着凉，又不能捏碎了瓷。 刚要沉入朦胧，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个念头：白日里晒在院中的艾草还没收。那些艾草是要做艾绒的，尹喜说白露的艾最有劲儿，夜里若是下露，怕是要打湿了，药效就得折损一半。 神念跟着这念头一动，黄庭里的金珠猛地晃了晃，光都暗了半分。玄元心里一紧，赶紧把那念头往边上拂，像掸掉落在被上的草屑。“收艾草是明日的事。”他在心里默念，“夜里下露也不怕，尹喜定是早用竹席盖好了。” 神念再落回金珠时，光才又稳稳亮起来，比刚才更润了些，像蒙尘的玉被擦了擦。 “梦着啥都别追。”尹喜的声音又起，带着点困意，像浮在水上的萍，轻轻晃晃的。“梦里见着猛虎，你就当是纸糊的；见着蜜糖，也别伸手去接。只想着黄庭里的暖，像摸着块熟悉的玉，不管走到哪，手都不松。” 玄元应了声，神念又收得紧了些。刚要再松松，却听尹喜轻笑：“别较劲，松着点，暖才留得住。” 他这才慢慢松开神念，任由那层细纱似的意识浮在金珠上。眼皮越来越沉，院中的虫鸣渐渐远了，灶间的余火“噼啪”响了两声，也没入了夜色里。 迷迷糊糊间，玄元好像真的走进了梦里。 还是那年闯玉枕关的情景。白膜滑得像涂了油，沾着冷汗，怎么抓都抓不住。身后的风呼呼地追，像有谁在扯他的神念，疼得他头皮发麻。他看见尹喜站在关隘那头，白胡子飘着，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只想着黄庭里的暖。”忽然想起这句话，玄元赶紧往黄庭里沉。那里的金珠果然亮着，像黑夜里的灯，暖融融的。他攥紧那点暖，任由白膜在眼前晃，风在耳边吼，就是不松手。 忽然间，金珠“腾”地亮了，暖浪涌开来，像春雪化了似的，顺着气脉淌遍全身。眼前的白膜像雪遇着暖阳，一下就化了，连带着身后的风也软了，变成尹喜灶上熬的米汤香。 他猛地睁开眼，窗外已泛着鱼肚白。露水打湿了窗纸，晕出一片朦胧的白，倒像谁在纸上泼了淡墨。玄元摸了摸丹田，那里的暖比睡前更厚了些，像揣了个温乎乎的小炭炉，连指尖都透着热。 他试着“看”黄庭里的金珠，光转得匀匀的，像刚被晨露洗过，亮得清透，连光晕都比往日更润了些。 对面的床已空了。尹喜的草鞋摆在床脚，鞋尖沾着点晨露的湿痕，想必是去院中收艾草了。丹房的案前飘着药香，尹喜正弯腰搅着药壶，木勺碰着陶壁，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在这清晨里显得格外清亮。 “醒了”尹喜回头时，鬓角还沾着点白霜似的露水，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晨光，“你听这药壶。” 玄元侧耳细听。药汤在陶壶里“咕嘟”地沸着，泡泡浮起来又破掉，带着股绵劲，不疾不徐的。那股劲，像金珠在气脉里转的“嗡嗡”声，稳稳当当的，透着股不管天塌下来都能熬下去的韧劲儿。 “火没灭，药就一直沸着。”尹喜舀了勺药汁，蒸汽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更温和了些，“神念也是这样。只要那点诚意不断，梦也好，醒也罢，暖就一直都在。” 阳光慢慢爬进窗，落在稻草上。草叶上的露珠闪着光，像无数细碎的暖，滚来滚去的，却没掉下来。玄元望着黄庭里的金珠，忽然懂了—— 所谓睡卧藏神，哪里是什么高深的功夫。不过是让那点暖在梦里也不迷路，像提着盏小灯走夜路。不管风怎么吹，灯芯都亮着，暖就一直都在。
